亮是在浴缸裡醒來的。
低頭看著已經被涼掉的絕緣水泡得發皺的右手,亮覺得一切都是報應。
現世報、自作自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管他的用詞,意思有對就好,亮想著。
與皺得不成樣子的右手形成鮮烈對比的,是他那由機械構成的左手。
以銀色為主調的碳合金機械手以一種類似噬咬的方式接駁到他那尚為肉身的後臂,接駁處裡伸出來的數根冰冷鐵齒深深崁入了他的肘部,讓他的後臂無時無刻也處於青筋冒現的狀態。
但亮知道,這是將機械手與手部神經連接的一種裝置。機械手成功固定在肘部後,鐵齒的尖端便會伸出數百條比蛛線還細的白色幼絲,鑽入自己的血肉之中尋找神經進行對接。
那過程可是痛得不得了,亮想著。他清晰記得當年還只是二十多歲的自己被固定在手術台上時的恐懼,施術時的麻醉是另外收費的,而當時的他已經把所有財產都奉給機械手了。
萬幸,那群見錢眼開的混帳還有良心在連接神經的時候避開了所有痛覺神經,讓他從此擁有了一只奧柏企業標榜為「無痛、連結靈魂」的左手。
「『連結靈魂』,呵,這大概是奧柏說過唯一的真話了」亮咧嘴自嘲地抱怨了一句。確實,亮從戴上機械手後的這八年一直能感到失去的幻肢在隱隱作痛,就好像他該死的左手靈魂被扯回來為它被取代的事實向自己抗議一樣。
踏出浴缸,絕緣水從亮的身上緩緩流到地面,在他皮膚上留下濕潤的光澤。亮扭頭,看向鏡子中映出的消瘦身影。
即使是以斯凱城的標準來看也好,亮的皮膚也過於蒼白了,與白色的浴室牆壁幾乎快要融為一體,甚至讓人不禁懷疑起他血液的顏色。
他的身型不矮,卻總是佝僂著,濕漉漉的中長灰白色頭髮緊貼著雙頰稀疏的鬍鬚,一雙深陷眼窩的靛藍色眼睛透露著疲憊 ,以及憤怒,一種平靜,卻彷彿永無止境的憤怒。
亮幾乎是只瞟了一眼就把頭扭回來,他從來也不喜歡照鏡子。他走進淋浴間,任由花灑噴出的冷水將他身上的絕緣水沖掉。
機械手是防水的,但奧柏企業仍然鼓勵使用者定期使用它們推出的類膠質絕緣水來浸泡機體,以達到潤滑以及保養的作用。
亮對於他們的商業屁話一屑不顧,但他喜歡把身體泡在這些粘稠液體裡,被高密度的液體擠壓肺部,讓他喘不上氣的感覺能把他帶回以前在深海裡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