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克里斯汀．哥蒙傳（愛情）

在伊登，你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有富人、窮人、裝富有的人，裝貧窮的人，自由民與奴隸，來自遙遠他鄉的異國人，還有騙子，更多更多的騙子，講誠信的僱傭兵還有背叛戰友的騎士、狡猾的沙民、賣弄權術的埃米爾，他們都像暗淡的影子，在戈潭斯高聳的燈塔下黯然失色。


但克里斯汀，我親愛的克里斯汀．哥蒙，她就像那座燈塔，從海中冒起，夜裏如陽光耀目，在這充滿奢華和奇蹟的地方，她身無長物，卻建立屬於她的奇蹟——不是那些別人創造、別人發現、別人強塞給她的奇蹟，她留下了屬於克里斯汀自己的傳奇。


我只恨我那時怨天尤人的性格，讓我無法繼續留在她身旁，否則這個傳奇肯定還在繼續撰寫，寫到遠比我母親所說，那個足夠長的年紀還要長得多的程度；必須有人為燈塔添上油，否則再璀璨的光芒也終有被黑夜吞噬的一天——讓我離鄉別井的黑暗，最終吞噬了克里斯汀的夢。


給我們的一生摯愛——克里斯汀．哥蒙（1535—157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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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奇觀 THE WONDER

By 諾蒂西亞




在伊登，人活到三十歲便可以去死了，因為到了這個年紀，你已經看遍凡世所有奇觀，也經歷了人一生可以遇到的所有鳥事。



那是母親在我年幼時說過的一句話。很奇怪，比起她的其他教誨，又或者是她髮色的印象，這句說話更有力、更有色彩，像愛神聖殿裏刺下的黃金刺青一樣讓人不容忽視。



也大概因母親的緣故，我少不更事的歲月沒有對凡世抱有任何一點期待。反正在短暫的三十年裏，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都必須對世事照單全收。



母親在童年就離開了我，卻不是像跟隨萊納．史東——也即是我本應該稱呼為父親的人物，私奔時那一種離開。而是真正的撒手人寰，就像她所說一樣，三十歲就夠了，不多不少，回歸了諸神的懷抱。但我想她肯定早就在三十歲之前就已經活厭了，否則她不會抱着那後來我才知道是厭倦，和一點點失神的目光，對我說那句話。



她留給我的，只有那句話，還有彷彿是嘲諷父親沒有准許我使用他姓氏一樣的名字——阿萊．亂石，就像街邊一文不值的石頭，多麼符合一個私生子的身份。



不過，在伊登，就算是多麼不起眼的石頭，也會被戈潭斯聳立於海岸、由白大理石和金漆打造的燈塔染上金色，身披絲綢和最上等的絨布，從南方來的白陶瓷裏飲用北洋的冬日流金和納蘭青梅酒。



伊登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凡世的中心，貿易船隊和商隊最後抵達之地。街道上商人用金鎖鏈牽着奇珍異獸，像恐怕有人看得出那是來自何方的動物。騎驢的不及騎馬的，騎駱駝的不及騎大象的，坐馬車不如抬橋子。他們還會花心思把奴隸的皮膚漆成金色，彷彿那有什麼意義。



喲，這裏就是一個如此紙醉金迷的地方，在那如晨曦的燈塔下，永遠不會醒來。凡人發掘的奇觀和財富聚集在這兒，連凡世盡頭發現的事物，都能在這裏買到。



而我，阿萊．亂石，只想默默無聞地活到母親應許的年紀，也許就像街頭擺賣的僱傭兵與騎士小說所寫一般，效忠某個我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哈里發，然後死在某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中。至少到了生死關頭，我還會有一丁點驚詫，對照充滿「奇蹟」而顯得淡薄的人生，也許是諸神最後的憐憫。



然而，轉變就像戴着黑帽子的粉紅燕鷗，悄悄地抵達東海岸某個遙遠的島嶼，不讓任何眼中只有黃金的水手察覺。只有超過了三十歲，看厭那些所謂奇蹟的老海員，才會察覺如此平平無奇的一隻鳥，並且為夏天的到來慨嘆。



而我的夏，來自十七歲時改變了我念頭的一個人。



在伊登，你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有富人、窮人、裝富有的人，裝貧窮的人，自由民與奴隸，來自遙遠他鄉的異國人，還有騙子，更多更多的騙子，講誠信的僱傭兵還有背叛戰友的騎士、狡猾的沙民、賣弄權術的埃米爾，他們都像暗淡的影子，在戈潭斯的高聳的燈塔下黯然失色。



但克里斯汀，我親愛的克里斯汀．哥蒙，她就像那座燈塔，從海中冒起，夜裏如陽光耀目，在這充滿奢華和奇蹟的地方，她身無長物，卻建立屬於她的奇蹟——不是那些別人創造、別人發現、別人強塞給她的奇蹟，她留下了屬於克里斯汀自己的傳奇。



我只恨我那時怨天尤人的性格，讓我無法繼續留在她身旁，否則這個傳奇肯定還在繼續撰寫，寫到遠比我母親所說，那個足夠長的年紀還要長得多的程度；必須有人為燈塔添上油，否則再璀璨的光芒也終有被黑夜吞噬的一天——讓我離鄉別井的黑暗，最終吞噬了克里斯汀的夢。

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和我相處最久的人是師傅，而不是本該被拜託照顧我的舅父。母親留下一筆遺產，據說是賤賣父親贈送她的首飾所得。但她當放債人的哥哥只是睜著小眼，從小塔般的帆船金幣裏花了其中一小部份來打發我，而餘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那時我還小，不懂得他這樣做有何用意。但在我懂事之前，他早已經將我托付給一位滿臉長鬚的高大老人，看上去像暮年的熊。他身上的疤痕嚇得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哭了，但他沒有安慰我，只是接過舅父手中的一袋錢幣，領着我離開。



我後來才知道，師傅來自一個叫北洋的地方，他不太擅長說話，但有時會在睡夢中喃嘸往事，於是我聽着聽着，知道了他的故事；他作為騎士，曾擁有封地，但後來被流放，在伊登當了好幾年僱傭兵。上了年紀後，沒法再在沙場拼殺了，於是便到有錢人家當護衛。



「那筆錢足夠我養老了。」師傅有時會用粗糙、長着老繭的大手揉着我的頭髮說：「但不做些工作，恐怕會渾身不自在，躺着躺着就死了……要是過幾天，我把你介紹給老爺，她女兒可標緻了，早晚要帶個護衛的。」



早上他會教我騎術和劍術，若果護衛的工作提早結束，他也會和我對奕。不是伊登的海軍棋和角鬥棋，而是莫爾扎的騎士棋，他說那是來自北洋的古老遊戲，只不過是莫人擅自帶到了他們的國家，變成自己的遊戲。



他這樣說說，說了好幾年，直至我十七歲那時，早就沒有把這句話當真了。但轉變總是來得忽然，我花了點時間才明白他叫我換上潔白的亞麻衣服的緣故。那天下午，我隨他步入曾一度以為是城樓的宅邸，不起眼的門縫下，階梯卻用了水墨紋的白大理石，沒有伊登一貫的奢華。



推開門，繁花的香氣讓我懷疑自己身處何方，幾個衣着得體的傭人打掃着庭前落葉，貌似穿得比我還好，他們小聲地交頭接耳，言談間似是擾攘着讓人不安的話題，而非步入庭院的陌生人。一處清澈的水泉將花園分成兩條狹長走道，沿路佈滿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僱用師傅的人是什麼來頭？我那時候還沒有開過多少眼界，只覺得這座大宅的主人大概很富有。若果與我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比起來，誰比較富有呢？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在戈潭斯看過史東家族的產業。我對於身處的這座城市認識很少，她實在太龐大了，而且像一座迷宮，隨便一道建築物的高牆後，也可能隱藏着勢力龐大的家族和商會。某座酒館的暗門內，或許有海盜因分贓不均而廝殺。



而我，還沒為自己闖出名氣，默默無聞的私生子，就像街上毫無背景的路人，也自然闖不進這些門。這個城市能發掘的東西還是很多的，我不期然地想，或許有一天，我的名氣能顯赫得讓每一個人都想邀請我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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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想着的時候，我們又穿過庭院一道潔白圍牆中心的拱門，來到豁然開朗的草坡地。一座小涼亭立在微微聳起的小坡，上面的視野，大概能讓人察覺不到四周的圍牆，卻能飽覽戈潭斯彎月形港口的遼闊景致。



小涼亭四周站着僕人，然後是幾個年輕人。年紀最小的男孩還扭擰着想和僕人遊戲。而年紀最大的青年比我還高，身穿戎裝，肩膊上金色的流蘇鎖子甲看起來沒法保護他，也許只是裝飾用的，但不禁讓人覺得他肩膊之闊，至少能夠以一敵三。



涼亭中只有兩個人是坐着的，我想，大概就是這座宅邸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膚色蒼白卻有着暗紅頭髮的男人早在我進來時，便用眼睛細細地打量我，我不討厭這種感覺，但還是有點不自在。他的目光隱約讓我想起舅父打量着金幣時的小心機，然而有些不同，也許以我的閱歷還看不透他。



而女主人，似乎在與身邊小麥色皮膚的女奴交談甚歡，有時會將目光投向我，但並沒惡意；我這時才察覺到，宅子裏的奴隸不是很多，來幫傭的一半都是自由人。也許奴隸在做我看不到的骯髒工作吧？我想，伊登的奴隸比自由人還要多。



「布列農，看你帶誰來了？」男主人站立起來，和師傅打了個照面，掩不住臉上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膊說：「你認為他準備好了嗎？」



「那就要看你準備如何考驗他了，哥蒙大人。」師傅低頭說，保持着他應有的禮節。我想，既然師傅會稱呼他做為大人，對方至少是位埃米爾，伊登的貴族，我心裏不期然緊張起來，但還是在腦海裏想起師傅教過的禮節。既然他刻意提到了男主人的姓氏，那定必是想我表現一番。



「來自戈潭斯的阿萊．亂石，願意為你效勞，哥蒙大人。」我將手放於胸前，並且將頭壓得比師傅更低。伊登人對於階級的禮節非常重視。輩分如我，頭必須比師傅更低，要是我只作為僕從，就要半跪下來了，若是奴隸，更應該五體投地，以免主人看見他們的臉。



「有點模樣吧。」哥蒙大人點了點頭，又開始從頭到腳地打量我，最後才平淡地說：「布列農，你有給他吃飽飯吧？就是有點瘦。」



「見笑了，哥蒙大人。」師傅保持低頭說。他本來比哥蒙高大，但面對貴族的交談，頭必須比對方保持得更低，以免話賓奪主。



「恕我直言。」



高大的年輕人就在這時踏上前來，比他父親高，但還是略遜師傅一籌。看他走路的模樣以及腰間配刀，大概對於沙民的武術有所涉獵。師傅在當僱傭兵的時候和各種人打過交道，自然沙民也不例外。他說，那些人殘忍狡猾，比狼和狐狸加起來還要危險。



「父親大人，我們親愛的妹妹可不能交由這種人保護。」



「克里斯多夫，輪到你說話了嗎？」哥蒙大人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提高聲音：「說起來，你的劍術好像也是布列農教的，我沒有說錯吧？」



「是的，父親大人。」克里斯多夫．哥蒙低下頭說，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沉聲道：「但長劍沒有沙漠刀來得好用，殿下是這樣說的。」



我一時之間，沒有想到他口中所說的「殿下」到底是誰，但也許地位比哥蒙大人還高，讓他臉上有點黑。不過他一會兒便露出微笑，輕描淡寫地說：「是嗎？但說起來，撒克遜的祖上也是和我們一起從北洋來的吧。」



那個名字讓我稍微一驚，撒克遜，戈潭斯最大的家族之一，流著古老的北洋血脈，甚至能追溯到英雄紀元。現今的伊登海王，也是一位撒克遜，他作為戈潭斯的統治者，我自然聽過他的大名。那麼克里斯多夫．哥蒙口中這位殿下，也許就是撒克遜少主，當今海王的兒子。



若然克里斯多夫是撒克遜少主的親信，那麼他就是海王手底下的人。我對於眼前這幾人的地位有了大概的想像，但只是想像，我這輩子還沒有和地位這般高的人靠得這麼近。當然，更遑論是說話了。



「是的，父親大人。」克里斯多夫恭敬地說，但還是有意地和哥蒙大人唱反調：「所以他對這兩種武器的意見，肯定有些參考價值。」



「既然你對於這小子有點意見，又對於他所用的武器有點意見。」哥蒙大人的目光掠過我腰間的混種劍，意味深長地說：「那就由你親自考核，看看他是否有足夠資格擔當克里斯汀的護衛吧？」



「正有此意。」克里斯多夫嘴角勾起微笑，朝我走近過來。我心中相當警惕，但這時候不能後退，只能保持着低頭姿態，我手心冒汗，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和師傅以外的人比試……只是對方地位比我高，而且在我看來還帶着不輕的敵意。



「怎麼？你徒弟要試試嗎？」哥蒙大人像開玩笑一般和師傅搭話。



我知道，既然到了這個時候，師傅斷無可能拒絕，哥蒙大人是他的僱主，而師傅帶我過來，明顯也是想引薦我擔當這位「克里斯汀」小姐的護衛。不過，我心中焦躁，我有可能打得過這位明顯就是將官出身的貴族嗎？我應該打贏嗎？還是只要保住小命就好？



「對他來說，也是合適的考驗。」師傅沉靜地說，沒有給我任何暗示：「阿萊，你就和克里斯多夫大人切磋一下吧。」



「遵命。」我退後了兩步，將手放到腰間的劍柄上，低頭說：「失禮了，克里斯多夫大人。」



然後我抬起頭，將目光投向克里斯多夫暗黃的雙目，對方果然比我高大，肩膊也比我闊，在力量上我不可能佔優，速度也不一定，沙漠刀是講求迅猛致命的武器，師傅雖然早有提及，但我從來沒有和用這種武器的人交手過。於是，我猜，除了耐力可能有點優勢，我大概不是他的對手。



那就想辦法堅持下去吧？我想，拔出了混種劍；聽說這種劍在北洋被稱為手半劍，劍柄略短，但單手或雙手都可以揮舞，雜種用混種劍，才是最佳的配搭，我自嘲地想。

接著，克里斯多夫亮出了彎刀——我說是亮出，因我的眼睛根本無法捕捉他拔刀的動作，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剛好被刀風帶到額前的髪絲。我心臟跳動的聲音在耳邊迴響，我為何還會有賦閑胡思亂想呢？



我知道如果他剛才大步一跨，便能在我兩眼之間留下一道不淺的血痕，但他只是在立威，又或者是為了讓我心生膽怯。也許在年幼的弟弟面前和母親的注視下，他無法下狠手吧？很好，說不定我的優勢比想像多，我安慰自己。



「流星劍守，注重細緻的防守與迅猛攻擊，在你進攻之前，確保你的步伐不可紊亂，要記住，一切的攻擊都基於無可憾的防守。」



師傅的話，言猶在耳。我端正馬步，雙手持劍於耳旁，緊盯著對方的刀和雙眼。克里斯多夫眉頭輕輕一揚，但嘴角似乎沒把我的動作放在眼裏，他出刀空揮兩下，很快，真的很快，但這次我看清楚了是兩下。



長年來師傅讓​​我感覺武器揮動的距離沒有白費，我沒有退後，他稍微有點意外，也許是以為拔刀的時候已經嚇到我了，會讓我不敢靠近他的刀。但他錯了，而在他判斷失誤的這一刻，就是我最好的進攻時機。



我搶上前一步，劍輕快地滑入了他的防守圈，但年輕貴族回刀的速度比我進攻還快，剛好就在他肩膊旁擊打我的劍身，就差稍微一點，劍刺進了空氣。



「不能縱身一擊，當你給出了全部，防守就不夠細緻，無論機會多麼珍貴，你也不能放棄你生命的基礎，你的防守。」



我當然記得，我身一矮，後退了兩步。對方抓緊了這個機會進攻，沙漠刀金色的刀背舞得我眼花繚亂，但我接下來了，一刀又一刀。我忘記自己退了多少步，為了維持仔細嚴密的防守，我也忘記了自己的呼吸。當意識我來到牆邊時，我已汗下如雨，但我還是在克里斯多夫懷疑的目光前，接下他似乎毫無所謂的最後一刀。



「你真的是布列農教出來的嗎？」克里斯多夫退後了兩步，謹慎地打量我，卻是氣也沒有喘：「你多大？」



「大人，我剛滿十七。」我低喘著氣，似乎戰鬥結束了，但我的心臟還在驚駭不已，似乎在大肆宣揚自己是在何種驚濤駭浪下存活似的。該死的，幸好沒人聽得見，我大概面色潮紅，現在才感覺到汗水沾濕了亞麻衣，我的體溫從寬鬆的領口散去。



「我十九歲的時候才贏得了布列農。」克里斯多夫眼神裏的敵意似乎消失了，收刀回鞘，笑著說：「我敢打賭你現在就可以。」



「所以，你覺得他身為克莉絲汀的護衛還算合格囉？」哥蒙大人的聲音從涼亭遙遙傳來。我此時抬頭，才意識到自己後退了半個花園，草皮上仔細打理的青草都被我踩得一塌糊塗，不過沒有我的血，只有汗水，大概是不幸中的大幸？



「要是認真起來，我第一刀就可以解決他。」克里斯多夫嗆了回去，但似乎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他現在勉強到了海王近衛的水平吧。」



我雖然不露形色，但心中卻暗暗自喜。海王近衛挑選自金鱗衛隊裏的精銳，戈潭斯僅只有三千人。作為伊登三王之一的貼身衛隊，他們至少要入伍滿十五年才有機會被挑選。若果此話當真，我實在算是很年輕就到達了這個水平。



「不要自滿。」



我沒有察覺到師傅何時走近，後腦卻是一痛，被他用大手重重地擊中了。兩名侍女走近，我有點不知所措，其中一位年輕得很，我甚至不敢抬頭以免讓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停在何處。



「你可不能一身臭汗和哥蒙小姐見面。」師傅說：「好好去洗個澡吧。」



洗澡，我這時候還沒有概念，像哥蒙家族這種上等人是如何洗澡的。伊登氣候炎熱，雖然偶有海風，但鹽粒只會讓人的皮膚和頭髮更加黏稠，所以城市裡會有海水浴場和公眾澡堂。



然而，當我看見香油和花瓣像不要錢一樣倒進冒著蒸氣、寬闊的大理石澡堂時，我差點以為這是來自神域的恩典。我閉上眼，羞怯地任由侍女脫去我身上的衣服，腦海裡卻只想快快躲進水裏，以免被人注意到我身上令人尷尬的反應。



進到水裏，我腦海裡還纏繞著剛才侍女的手停留在我皮膚上的觸感。身後傳來笑鬧之聲，我赤紅了臉。

我是誰？我為何在這裏？我到這兒是為了什麼？



公眾澡堂的水都是冷的。在伊登，尤其是更南端，被稱作永夏之地，一般人自然不會花心思去把洗澡水加熱。但聽說在北方，就是北洋，一些貴族會將城堡和莊園建在溫泉之上，以免在極其寒冷的冬季死去。



我現在才知道熱水的好處，我頭腦裏的所有胡思亂想，彷彿都一掃而空，連剛才戰鬥的疲累也是，繃緊的肌肉，還有跟腱，在熱水裏彷彿化作軟腍的肉。花香和精油的氣味撲鼻而來，還有淡紫色的礦鹽。天知道這一小堆鹽會是什麼令人目定口呆的價格，但大概不會比舅父賣掉我的價錢更高？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鍋高貴的湯，準備被烹煮到能入得上等人之口為止。那些精油，還有鹽，都和我的身份不符，就像在用昂貴的調味料把市場上廉價的隔夜肉變成佳餚一樣。



我泡得頭腦發暈，但有點沉溺這種像酒醉的感覺。我醉過一次，十四歲那年，師傅讓我品嚐了一點沙民的茴香酒。我起初還以為和麥酒沒有多大差別，但喉嚨燒起來的感覺很猛烈，也很有趣。就在師傅和幾個護衛聊天的時候，我就暈倒了，隔天早上才醒來。



「泡得太久是會暈的哦。」年輕的侍女不知何時來到我背後，跪在浴池旁，朝我耳邊輕輕地說：「亂石大人。」



我聽見這溫婉的聲音，打了個冷顫，頭腦便清醒了。那陌生的稱呼，彷彿不會出現在我的名字後。「大人」？我差點對我卑微的身份有了幻想，彷彿我這煮好了、香氣撲鼻的湯的確因調味提高了地位。但我沒有熟透的內心告訴我，沒有，我還是原本那個被遺棄的私生子。



「對不起，我現在就起來。」我有點慌張地回應。



「請讓我們為你更衣吧。」侍女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沒法想像更衣是如此繁複的工作。一人為我梳理頭髮，一人為我配搭襯衣上的腰帶和飾物，還有一人用交疊起來的繩子，仔細為我除去臉上和手部多出來的毛髮。痛得讓我眼睛一直在跳，也沒空看進那面價值不菲的玻璃鏡子，仔細觀察裏面的陌生人。



我的佩劍最後姍姍來遲。年輕侍女為我的眉毛和鬢角抹上精油，異國的香氣一直纏繞在鼻頭，這時我終於注意到鏡中人物。捲曲的黑髮被扎成馬尾，和慘白的膚色形成對比，那人臉色淡薄，像泡久了的屍體，但唯獨是一雙綠眼珠，似深夜的幽靈，直勾勾看着我不放。



「亂石大人，小姐正在大廳中等候。」年輕侍女說：「我們不要耽誤了時間。」



「若果小姐最後對你沒興趣，你也可以考慮一下我們家克萊兒。」中年侍女輕輕用肩膊碰我，彷彿看穿了我此刻借來的行頭底下，只不過身份低賤，也許抱着親近小姐之後能飛黃騰達的念頭。在這座宅邸裏，侍女和護衛也許看起來才是門當戶對，不過這些，我想也沒有想。



克萊兒，也許就是稍稍低下頭，有點羞怯的年輕侍女。身材還是非常不錯的，剛才我也差點失禮了。她的面龐像顆還沒熟透的蘋果，至少比我看起來順眼得多，年紀也輕得多。實在讓我沒想透為何她的身子會長得如此標緻，但仔細看才發現她的皮膚呈現一種經過鍛鍊的緊致，均稱得不像一個幫傭少女。



我甚至有一刻懷疑，身旁的侍女是不是潛入哥蒙家的影子？聽說年輕的影子很早就會滲透進權貴的家裏，以截取情報。他們作為伊登商王最得力的間諜機關，有將面容幻化作任何人的能力，聽說暗中操控着多國的政治。



但要是影子被區區一個跟隨護衛長大的私生子看穿，也太荒謬了。說不定克萊兒只是擅長舞蹈而已，我和自己說，不要將這種細節放在心上，你太敏感了，阿萊。



我以後才知道，我這種敏感得詭異的直覺沒有錯，錯的是我還年輕，沒有足夠的眼光和知識去判斷事實，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我才十七歲，還年輕，只能慶幸沒有鑄下大錯。

侍女引導我來到色彩沉實的走廊，但我仔細看，才發現牆壁上都是彩繪，只是用色保守，讓畫像都呈現出樸素的感覺，事實上卻精緻得栩栩如生。



我用眼角的剩光嘗試辨認壁畫，幾乎來到走廊的盡頭，我才想起這是「三英傑」的故事。他們是英雄紀元的開創者，將諸神的火種、智慧和工具分享給凡人。



比起諸神，伊登人世俗得多，他們喜歡英雄的故事，甚至越平凡、越不起眼的故事，都能被他們發掘，寫成小說。我也曾經讀過幾本，師傅不愛看書，但我還是會閑時存一些零用錢；聽說伊登以外，文字昂貴得多，印刷術一直作為卡奧達奇商會的商業秘密，埋藏於商王領地的深處，但恰好愛讀小說的我成了受益者之一。



師傅在一道拱門之後迎接我。我們又走進了另一條狹長的走廊，彷彿在迷宮裏穿梭。這次我沒法看出故事了，只辨認出了龍。



「話說回來，師傅你真的輸給了克里斯多夫大人嗎？」我腦海中忽然閃過這念頭，低聲地問。侍女們還在背後跟隨着，我可不好意思大聲地說他們主人的閑話，但我記得我還沒在任何一次比試中佔過師傅的便宜。



「輸給了他的自尊心。」師傅打趣地說：「但現在他認真起來，我也不是對手了，我比那時候又老了好幾年，他的個頭又大了一倍。」



也許是錯覺，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侍女之間卻傳來了輕笑聲。我壓抑着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回頭，要是她們喜愛說主人的閑話，我作為外人也沒有權利批判的，我想，但這一笑讓外人聽見，也太大意了。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走廊盡頭豁然開朗，陽光透過拱頂的間隙投射進來，形成一道道傾斜的光柱，恍如一座莊嚴聖殿。然而這裏只是哥蒙家族會客的地方。我彷彿踏入神殿的凡人，在諸神面前顯得渺小無比。我低着頭，同時以剩光辨認案前的面孔。



哥蒙大人在席間而坐，克里斯多夫於右則，夫人在左，但就只有這三人。我可不會像不懂得觀形察色的登徒子一樣四處張望，若果哥蒙小姐因何事不願會見我，那也一定有她的理由，就算說穿了只是大小姐的任性或者脾氣，那也是個比我尊貴的得多理由。



在我仍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的侍女卻從背後越過了我，我注意到裙子包裹下緊實的臀部，便認出了那是克萊兒。她來到了克里斯多夫旁邊的位置，端莊地向哥蒙大人請安，聲線甜蜜，然後坐到了年輕貴族的旁邊，輕輕地說了一聲：「哥哥。」



一道驚雷劈在心頭，我的心臟驟然跳得比剛才和克里斯多夫比試時快。在澡堂時的克萊兒，真的和眼前是同一個克萊兒嗎？還是我認錯了？剛剛越過我的臀部，不是屬於克萊兒？



我微微抬頭，希望目光告訴我自己錯了，但是沒有，坐於席間的「侍女」的確穿着侍女應有的服飾，但中年侍女笑着為她遞上毛巾。



「克萊兒」輕輕擦去臉上的白色粉末，展露出更深一層的膚色，外貌也變了個樣，那輕輕一擦就像擦去了俗氣。在那棕色近乎深紅的短髮下，她秀氣的臉龐精緻得好被壁畫上的人物，恍似活在英雄紀元。



這時候，我才想起，克萊兒……不，哥蒙小姐，在澡堂為我脫去了衣物，還看了我身上尷尬的部份，又在更衣後為我梳理頭髮，在我耳邊輕輕的說了「亂石大人」。我感到陣陣昏厥，我竟然在走廊才意識到稍微有點不對勁，但還是說不出到底是何事。



我沒法回頭察看師傅的神情，但他作為護衛，不可能沒認出哥蒙小姐來。我只能幻想他帶着耐人尋味的笑容，正站在我身後，也許和不遠處的哥蒙大人交換着眼色，偷偷取樂。



到底是什麼緣故，會讓一位作為海王親信家族的大小姐，為了戲弄一個護衛，而喬裝打扮成侍女？難道是某種上等人的喜好嗎？還是只專屬於哥蒙小姐的趣味？我看不透。



但在她秀麗的面孔前，一切彷彿只是個無關痛癢的玩笑，她的雙眸隱隱在陽光下呈現淺棕色，帶點興致地觀察着我的神情。我連忙移開目光，以免顯得無禮。不過克里斯汀．哥蒙審視我時那聰敏，但不失玩味的雙眸，就在這個瞬間烙印在我的腦海裏，彷彿可化作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