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周漢輝:詩歌重構的香港面貌,實景之外的象徵意義
去年香港詩人周漢輝文學雙年獎新詩組被消失,詩集遭政府下架。如今,他已經移居台灣,更在八月出版新作《地納於心》書寫香港,由公屋、街道以至飲食,記錄你我臉孔。
除了上述三種題材,周漢輝另有系列,靈感源自韓國詩體三行組成的「時調」。詩人開啟「千逢時調」系列,增添一行成四行詩,千迴百轉,恰逢其時,捕捉城市面貌。
我們可以想像,詩人不斷用雙眸拍攝,在你我都會曾留下腳步的街頭巷尾,以詩句寫生,繪畫實景之外的虛意,例如母親在藥妝店教育子女社會法則。
〈千逢時調〉之五
所有東西皆有名字與價錢。藥妝店中
母親教你如何用自助掃描器,你倒試
伸手接住一道紅痕。母親說不,你沒長
條碼,是無價的。你說不,只想觸摸光
起句導入萬物有價,資本主義的度量衡。「你」,既是小孩,亦是曾經的我們。社會總愛教育我們生存的諸種價值,長大之後,昔日小孩都難免變作成人。
成人看的是數字,小孩卻瞄見紅光。世界習慣量化:KPI、月薪和分數⋯⋯唯獨親情視子女為無價品,獨一無二。這是你我生命的起始,並非量化的價格。
有價、無價,其實仍是落於對立思維。小孩的童心卻打破了二元的有無,光之象徵,是生命本質、生機活潑,「不」是否定的肯定,追求光的片刻。
〈千逢時調〉之十二
看羊群堵塞在燈號前
待過馬路,像被寵壞的人
越過後便堵塞在各自的
生活前,像肉畜耐心待宰
可曾嘗試,站在馬路等待時忽然抽離,冷眼旁觀眾人,彷彿有些莫名的荒謬?人群是那麼像羊群,思考者實屬少數,一切依從社會告誡,寵壞得像畜生。
詩人藉此觀察,由個別昇華至普遍:越過馬路後,人生不也是一樣要等待?另一組燈號擋住我們,生活並不順遂,社畜面對歲月的殺豬刀,無可反抗。
〈千逢時調〉之十五
主要車道的交界處,人們跑著過路
像替被釘的基督,平衡雙肩承受的罪
鏡頭飛近──這邊派光免費報紙,那邊
才開始,老人們天天早起爭逐像新造的人
在馬路等待,在馬路奔波,是你我的忙碌日常。詩歌像航拍的上帝全知視角,俯瞰眾生,行人在基督的身軀踐踏,是贖罪的苦,也象徵了神搭出橋樑,讓人依靠而行。
世俗與神聖的並置,既是宗教回到人心,亦可視作諷刺老人追逐那些浮淺事物。新造的人原該是屬靈,但老人顯然不是。平庸的罪惡,庸碌只為爭逐從不重要的免費報紙。
https://youtu.be/fCRjRc8PHBM?si=SNnrE1uZNuWBk8tM
〈領便當的人〉
你在職務中頻密死去
在喝令聲間活過來
領便當,隨其他完工的人
咀嚼飯菜及道理──多番遇有
信徒談及死人復活的未來
像說著你的職業日常
你多番對邀約善意說不
相信神蹟,倒像戲劇替代現實
你也不信佛,鄰居常常敲缽連聲
無礙你跟手機上的披頭四虛彈指頭
像手上有吉他:Let it be, let it be……
一通來電告知你一場喪禮
童年好友中尚存的三四人
出席其中一人娶媳的喜宴
同一天你來到靈堂,喪家
有兩個孩子受長輩喝止追逐
恰如逝者與你的初逢
遺照遠比年少的樣子寬容
你向如此一生鞠躬
瞻仰遺體時倏想那也是你──
另一通來電讚許你死得很像樣
拍攝電視劇消耗不少便當與角色
你死於凌晨三時,下一趟受死
被安排在清早。兩次死亡之間
還有一通來電,打錯了
但聲線聽似你的獨子
總欠一份劇本,寫有你們重逢
可以笑談從前彼此苛待
活像一對很像樣的冤家父子
〈領便當的人〉,書寫暮年的「茄喱啡」。黃子華曰,茄喱啡就是出現了⋯⋯就沒然後。芸芸眾生,誰不是在演茄喱啡的一生?工作中死去活來,夾雜「咀嚼飯菜及道理」。
多數人都是只在乎現世當下的生活,宗教的神蹟「倒像戲劇替代現實」,虛浮半空。而藝術的抒發,往往能有更廣大連結,披頭四的Let it be,未嘗不是苦難磨練的智慧。
人至末路,「童年好友中尚存的三四人」,喪禮、喜宴輪流出現,見證生與死。童年玩伴的逝去,自己也已離此不遠。瞻仰遺體、演出死亡,一再了拉開詩的張力。
直面死亡,總會想起生命盡頭應要完成的清單,對詩中的主角而言,是尚未重逢的兒子。詩人將沉重議題以「劇本」溝淡,也點出戲裡戲外,除了死得像樣,活得像樣才是真正的存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