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010年喺metro免費報紙睇過,印象深刻,在此分享)
中國書院的精神在哪裡?由孔子開始私人講學,便是承擔文化存亡的大業。孔子是因為看見文化的存亡有危機,所以出來撥亂反正。當時大家完全忘記了禮樂的意義,為何要有修養?為可要守規矩?一般人只知道自己身份,只知道自己的地位,卻不知道自己如何做人、做事?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古人八歲入小學,學的就是規矩:學應對、學灑掃、學進退,全部都是禮。禮就是修養,要齊整、正衣冠,態度認真,不能嬉皮笑臉。現在的學生誰不嬉皮笑臉?現在的老師,也不理學生這一方面的表現。古人絕不姑息,讀書必須有好開始,先端正自己學習的態度,所以做人的規矩要先學。到十五歲入大學,然後學成人之學、品德修養之學:什麼叫義理,什麼叫生命的學問,那時才明,那時理性的思維才開展,生命的感受才能挖深。
讀書人的志氣
所以,書院的精神從歷史來說是來自民間的講學傳統。這傳統首先有兩個意思,首先顯示讀書人的志氣,人不能向現實妥協、向政治妥協,或向生活妥協。從先秦到兩漢,政治一步步向現實沉入,如果學術亦如此,則文化必然失去高遠的理想,人亦會很局促。所以人要忠於自己的學問,如顏淵,「一簞食,一瓢飲」,用自己的生命去實踐,也就是去見證自己的所信。所以人生世上,生命應該有更大的空間,人應該有高遠的眼光,去成長他自己。從這一點看私人講學,一定是長養人的志氣,提升人格。孔子所謂「君子上達」,即以講習這種生命成長的學問為主。
對文化的憂患意識
其次,書院的精神,不單只要將這種生命成長的學問講出來,他還體會到這種文化時時處於危機之中,必須為之奮鬥。你不要以為讀書只講規矩、講修養、講生命成長;你也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現實的壓迫力太大,往往在現實的壓迫下,人慢慢會忘記了或者放棄了自己的理想。若是一人放棄,影響還不大;你說你喜歡庸俗,喜歡放縱那也沒辦法,因為這墮落是你所選擇的。現代人尤其是強調這一點:人有選擇的權利,但你也要為自己的墮落付代價。不過若人人如此,整個家庭、整個社會如此,沒有人再承擔歷史文化的使命,好像現在的社會一樣,那就不堪設想了。孔子擔心的是文化的死亡,所以才要講學。他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這也就是《易經》的精神,《易·繫辭》說:「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就是一種對文化的憂患意識,擔心理想傳不下去,下一代將如何是好?即使我們懂做人,但下一代不懂;若我們不懂教,他們更不懂,哪如何是好?這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這是歷史的危機。讀書人在這時候感到自己責無旁貸,必須站出來講話,所以才講學。
私人講學表現出一種文化的憂患感、危機感。社會愈黑暗、愈沉淪、愈多人迷惘,我們愈要講學、愈要起來弘道,這是一種擔當的精神,也是行義的精神,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孔子講學的動力亦在此處。漢代的經學大師繼承這種精神,在王莽篡漢時很多讀書人受籠絡,但有更多的讀書人不為所動,寧願隱逸,保存節氣。這種對節氣的重視,形成讀書人的風骨:受苦沒有所謂,生活困難沒有所謂,沒有人僱用沒有所謂,住在山林,物資貧乏沒有所謂,能夠如此才能顯示出一種精神。當文化出現危機時,如何是好?讀書人要知道,不可逃避責任,這就是書院精神。書院精神,就是對文化的憂患與承擔,承擔文化理想,用後來張載的話就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文化慧命的維繫自漢一代,私人講學之風極盛,大師輩出,如馬融、鄭玄、樓望、丁恭、任安、張興、牟長、包咸……從學者由數百人至數千人,都是「自遠而至」(參看《後漢書·儒林傳》)。他們講學場所,被稱為「精舍」、「精廬」。
由精舍開始有教學基地,教學場所,中國私人講學的方式漸漸趨向制度化。因為有了精舍之後,規模漸大,須要管理,有管理則要分工。中國書院到了唐宋時期,便發展出完備的製度。例如宋代的白鹿洞設洞主,負責講學;亦叫「主洞」,或「洞正」。又例如岳麓書院在山上,叫「山長」,下面設「主講」,或「掌教」,掌管教學,與今天的教務主任相當。再下去有副山長、監院、助教,還有很多執役人員。因為生活上起居、管理、服務也需要不少人力,就變成了一個龐大的機構。好像白鹿洞全盛時期有過千人在讀書。
除了職位上的分工之外,他們在山林選址,建築的佈局與寺院很接近。地點選在山林,靠在大自然,遠離塵世,清淨明潔,與現實社會保持距離,亦即與世俗價值保持距離。靠近大自然能令人的生命得到淨化、對內心的慾望有一種洗滌的作用;因為大自然所顯示的是宇宙的生命,即是道的生命,所以在山林中讀書,我們更容易體會到天地之秘密,體會生命與天地之交流,而得精神之超升。所以後來朱熹、陸九淵等,有空即帶學生遊學、遊山,在那裡飲茶、作詩、作對,互相唱和,既和諧又可以切磋學問,互相引發,互相分享。學生在這種情景中往往會提出一些深刻的問題。旅行、讀書、生活、研究、切磋、成長,打成一片,是書院一種很有特色的教學方法。
另一方面,把書院建築在山林,亦可以時常警示我們,要對現實社會進行反省。唯有保持距離,才能易於批判,盡讀書人的責任,向歷史文化交代,而不是向現實交代,如今天的大學教育,就只向現實交待,完全失去大學應有的理想。這「理想」也就是我所說的文化慧命的繼承。讀書人的目標不一定是出仕、做官,當道不行時,便要守道、講學,把理想寄於將來。這一點,才是中國書院精神的歷史體現。這可以說明:為什麼在中國教育史上,真正承擔教育理想的是私學,而非官學;而且都是在官學政治化、利祿化、市場化之後,不忍道統淪亡而繼起的,十分偉大。但亦因為如此,私學在現實上必然受壓迫,受社會政治經濟條件的困擾。學者們只能靠他們一己的道德良知來辦學,支持者亦只能靠他們的善良的人性來贊助。其間許多可歌可泣的事蹟,不但可替中國的書院精神作見證,更重要的是為我們的文化作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