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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茶館
2015年6月26日 ·
在《倚天屠龍記》中，無論是周芷若還是趙敏，都是很難寫的女子。我曾經猶豫了很久應該給周芷若一個怎樣的評價，卻最終還是難以說服自己。以前說過，《倚天》實際上是一部關于成長的小說，小說中既有張無忌的成長，也有周芷若的成長。只可惜金庸先生對兩個人做了截然不同的安排。原本在漢水相遇的兩個人，是那麽的有緣也是那麽的和諧。只可惜那時候男孩重傷命不久矣，女孩全家遇害慌忙逃命。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的兩個人本應該惺惺相惜，是莫大的有緣人。沒想到在之後成長的過程中卻選擇了不同的路。他們就像是兩條相交直線，曾經有短暫的相聚，卻終于向著越來越遠的方向行走。張無忌經曆的苦難遠比周芷若多，可是張無忌因爲那磨難而變得正直仁慈；周芷若卻恰恰相反。

張無忌成功的過程其實是周芷若失敗的過程。當周芷若在張無忌被趙敏要求自婚禮離開而憤而使出九陰白骨爪的時候，這個姑娘已經沿著那幾乎是不歸路的方向走了太遠。她原本以爲用盡心機可以和他在一起的，甚至爲此背離了滅絕師太在死前逼她發的毒誓。只是，周芷若想不到的是，她做很多事情的過程中也在不斷的、不斷的遠離他。當她終于知道回頭的時候，他已經與她相隔千山萬水。有些時刻，有些情誼，包含著再相遇時候的怦然心動，包含著相處時候的甜言蜜語，都已經成爲了只停留在回憶中的往事。張無忌倒沒改變，哪怕出現了一個趙敏，他的心中也還是有一個周芷若。在這段感情中，首先走遠的卻是周芷若。

周芷若可能算得上是小說中心機很深的女子之一。她的心機恐怕只有趙敏才能與之匹敵，所以從最開始就注定了趙敏與周芷若是站在對立面的。趙敏的心機與算計都擺在明處、說的明明白白，周芷若卻是一直隱藏著，直到故事的最後才揭曉當日靈蛇島上的一切都是一個天大的騙局。這樣的騙局是張無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參透的。從出場之後的美人胚子，到峨眉派的出色弟子，周芷若一直都是溫柔的、脈脈含情的形象。只是這形象在書中越來越不堪，這個蘭花一樣美好的女子終于也變成了一副醜陋的樣子。

不過說來奇怪，不管周芷若做了多少壞事，我卻始終對周芷若恨不起來。周芷若，是金庸小說中很好聽的一個名字。一個有著這樣名字的女子不可能是一個壞女人。

我想，金庸先生大概也對她恨不起來。所以他設計的結局是周芷若終于得到了張無忌與殷離的原諒，甚至給她一個向他解釋、向他表達自己心意的機會，甚至像對趙敏一樣，給了周芷若要求張無忌做一件事的機會。這對于一個在小說後半段以反面形象出現的人而言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但是，金庸先生對周芷若終究還是狠心了些。張無忌即便是迫于無奈答應了周芷若的要求，卻再也不會給周芷若自己的愛。

在小說的最後一章，不識張郎是張郎，張無忌爲趙敏畫眉，窗外響起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竟覺得吃驚，看著兩個女子百感交集。這樣的結局盡管是沒有結果的結局，我卻覺得張無忌已經選擇了趙敏。他或許不再恨她、也並不怨她，或者像是以前一樣的憐她、疼她、敬她，卻再也不可能愛她。是的，即使他兩個人都不要，也一定不會再愛她。那段開始在漢水上的緣分終究散了。

這是周芷若的悲哀，也是很多人的悲哀。有時候，有些愛情真的留不住。甚至越是想要挽留越是留不住。不管多麽巧的緣分，多麽深的相愛，都會有消失的那一天。曾經銘心刻骨的愛，曾經的蜜語甜言，有時候真的會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命運會推著人走向自己早已經被預備好的那條路。愛情也是，同樣會走到愛情被注定了的那一頭。相愛、相知、相守亦或是分離、放棄、遺忘，這都是愛情中最常見的事。周芷若費盡心機，還是沒有守住張無忌對她的愛。

周芷若的身世極慘。她的父親是明教中反元起義的首領，失敗之後常遇春帶著小周芷若和她的弟弟逃跑，逃到漢水的時候弟弟中箭，只剩下她一個人。若非機緣巧合的遇到張三豐，周芷若根本不能活命。正是這次，小周芷若與小張無忌相遇。那時候的張無忌病痛難當又感傷于即將來臨的死亡，張三豐喂飯吃不下，是周芷若細心地剔去雞骨魚刺拌了肉汁爲他吃了一大碗飯。那時候的周芷若已經表現得少年老成：她開導張無忌的話，已經不是一般小孩子的話語。可惜過分早熟、過分看到人間冷暖的孩子往往比他人更加的痛苦。對于人生，還能不懂就不懂好了。懂得太多往往是自己辛苦。

周芷若的成長過程中有多少艱辛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得到待人甚是嚴厲的滅絕師太的厚愛。因爲她悟性極高，又勤奮，所以盡管輩分低微，還是在最後被滅絕師太指定爲峨眉派的掌門。當然，對于滅絕師太此舉我還是心存懷疑的。恐怕滅絕師太當時更多是因爲周芷若與張無忌之間的關系才做這樣的安排的。在《倚天》中，滅絕師太本來就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物。

周芷若與張無忌的再相見是在很突兀的情況下。那時候他與殷離在一起，被滅絕師太捉住帶到光明頂。周芷若在少年乃至已經長大的張無忌心中一直有著很特殊的地位，那個在他重傷時候溫柔喂他吃飯的女孩子，是在當時情形下除去武當諸人之外對張無忌最好的一個人。初見她的時候她穿蔥綠衣衫，衣襟飄飄。他很快認出了她，並悄聲說出了漢水時候的那次相遇。這是長大之後的兩個人第一次相遇，也是張無忌長大之後第一次向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他那時候是無條件的相信著她的。少年時候的相遇，雪中送炭的恩情，無論是誰都會銘記于心。更何況又是這麽優秀的人。

對于周芷若而言，張無忌也是如此吧。畢竟少年時候的那次相遇在兩個人的心中都有著很重的分量。

周芷若與張無忌在那時已經情愫暗生，即使那時候所有的情緒都還是朦胧的。他爲了保護明教諸人而接受各大門派高手的挑戰，當滅絕師太也敗在張無忌手下的時候，張無忌的武功和人品已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凸顯。那時候滅絕師太卻也留意到了他與周芷若之間暗生的情愫，所以，《笑傲江湖》中岳靈珊刺了令狐沖一劍的場景再一次重演。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張無忌重傷之下只是茫然不解。他只是望著周芷若，深深地望著她。那時候的他只是吃驚，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周芷若爲什麽想殺他。這樣的開始，在不知道這段感情的結局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麽；現在回過頭看來卻覺得似乎從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恐怕周芷若自己對那一劍也是茫然。她自小聽慣了滅絕師太的命令，傷了他之後才驚覺自己做過什麽。她那時候是慌張的。說是之前相遇的青梅竹馬也好，說是注定了的緣分也好，兩個人自再相遇的那一刻時候就已經表現出對對方的熟悉。張無忌與周芷若的相處和張無忌與趙敏的相處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與周芷若在一起的時候是淡淡的溫馨，像是很熟稔的舊情人；而與趙敏在一起的時候卻是節奏明快的，從最開始張無忌是抗拒趙敏的，卻一步步的被她吸引。若是周芷若沒有漸漸走上邪路，張無忌倒真是難以取舍。一個是柔情似水，一個是熱情如火，這本就是完全相反的兩種類型。再加上張無忌無所不能包容的性格，讓他做出一個決斷實在太難。所以，我始終認爲，張無忌與周芷若的最後，是周芷若在接受了滅絕師太的重托的時候已經注定了的。這段感情，更像是她先放棄了，而不是他一心一意愛上了別人。

周芷若的放棄卻是最無奈。這可能也是我始終對她心懷同情的原因。滅絕師太以死做出的重托太沈重。她的心機再重，也不過是一個少女。一個愛上了師父口中“淫賊”的少女。滅絕師太死前讓她做三件事，其實沒有一件是她的本意。奪取屠龍刀，取出屠龍刀與倚天劍中的秘籍，不對張無忌傾心，做峨眉派的掌門，在那樣的情況下她還是答應了。答應了之後便注定了她與張無忌終于漸行漸遠。其實，周芷若之後所作的所有都是依著滅絕師太的安排，包括接近張無忌、取得張無忌的信任。所以滅絕師太其實是《倚天》中很重要的一個人物。她直接影響了周芷若與張無忌的這段感情，甚至直接劃定了小說後半段的故事發展。周芷若所作的一切她都計劃好了，唯一沒有算計到的可能就是周芷若那時候已經對張無忌傾心了。滅絕師太說不可以傾心，可是，她卻沒有教會周芷若，一旦傾心了應該怎麽辦。她是不可能忘記他的。

她確實從來沒有忘記他，並且越來越愛他。這是周芷若唯一做的一件違背了師父意願的事情。也是她最無可奈何的一件事。自最開始周芷若就是站在張無忌與峨眉派之間，這樣的矛盾和牽扯，去掉任何一方她都可以很好的。只是偏偏命運做了這樣的安排。面對著命運這樣的安排，除了無可奈何，還能怎樣？

所以，在《倚天》中周芷若其實是金庸先生很虧待的一個女子。

她是真的不能割舍對張無忌的愛。她隨著他去找謝遜，即便是她設計陷害趙敏，拿了屠龍刀，我還是覺得在那之後她對張無忌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與他說情話，她害怕的依賴著他，這都是真的。很難想象在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之後她是如何面對他的。從周芷若日後對殷離的態度來看，她並不是有意要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她還是害怕的，甚至是恐懼。若是在以前，我會覺得這個女子太虛僞也太殘忍；如今看來我卻只覺得周芷若可憐。如果一個人可以若無其事的殺人，毫不在意，那才是殘忍；但是一個人在做了壞事之後不停的受到良心的譴責，這實際上是最痛苦的。所以，在後面事實真相被趙敏戳穿的那一刻，我相信周芷若是輕松的。

其實那時候的周芷若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開始變得患得患失。她在殷離的墓前冰冷冷的說的那些話，其實就是在強迫張無忌恨趙敏。在得到了屠龍刀之後，周芷若唯一在意的就是張無忌。她甚至開始對他耍心機。包括那次自盡，那場沒有完成的婚禮。這時候的周芷若已經從以前那個溫柔的少女變得有些面目可憎。最可怕的就是用心機留住愛情的女子，最可憐的也是這些人。那時候的周芷若應該看得很清楚，即使是恨趙敏的殘忍與欺騙，張無忌放不下趙敏是真的。這一點周芷若比張無忌看得更清楚。只是，她卻不明白，即便是恨，卻也有更多的愛。張無忌的心中有她，也有趙敏。一旦愛了，要割舍本來就很難。

她卻不明白，到了此時此刻，反而使得張無忌越發的發現對趙敏的難以割舍。她將他留在了身邊，卻不能阻止他的心。

所以她才會那麽在意那場婚禮吧。那時候的周芷若已經很可憐，也一定沒有安全感到了極點。一個男人的心漸漸離開自己，但凡女子都會有很明顯的感受。女人對這些還是敏感的。到了用婚姻綁住一個男人的地步，在這段感情中，周芷若簡直是山窮水盡。若不是如此，她沒有必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選擇與他成親；若不是如此，也不會有那日的慘烈。新婦素手裂紅裳，單看這個題目，我想到的是白白淨淨的手和紅彤彤的禮服。原本是那麽喜慶的日子，那麽喜慶的顔色，卻終于成爲了兩個人心中永遠的痛。那一日，張無忌是迫于無奈，卻也很難說不是由于自己心中對趙敏存著信任；那一日，周芷若對趙敏使出了九陰白骨爪，那個溫柔婉轉的女子再也不見；那一日，對張無忌而言是成全了自己的重諾守信成全了對義父的敬愛，對周芷若而言卻是被張無忌狠狠的抛棄。自從那一日在靈蛇島上她最怕的就是被他抛棄，所以她才會一直追問他是否自己不管做了什麽、犯了多大的錯他都會原諒她、都不會抛棄她。那時候這些話在張無忌看來不過是周芷若受了驚嚇之後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卻沒想到那時候她是真的在乎他的這些承諾。她從來不是一個壞女人，只是無可奈何。只是，又有哪個做了壞事的人不是由于無可奈何？

若是沒有趙敏的出現，若是這場婚禮沒有中斷，周芷若的幸福會到來麽？她是否可以真的一直瞞著他？瞞，又能瞞多久呢。殷素素瞞了張翠山十年的事情一夕揭露，最終兩個人雙雙自盡；難道周芷若也能瞞他十年麽？所以，當事情走到這一步的時候，趙敏只能出現，只能拉走張無忌。這已經是這段故事最好的結局。否則，將不知道又是怎樣的慘劇。只是周芷若還沒有明白，到了此時，他與她已經離了太遠、太遠的距離。他變了，她更變了。早已經不是漢水上相遇時候的少年少女，也不是再相見時候的清純青年。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太多的責任，太多的身份地位橫亘在他們之間，曾經的溫柔再也找不到了。

她傷心欲絕，自己揭了蓋頭，撕了外袍，口中說著與張無忌恩斷義絕。那一日那場慘變震驚了所有的人。自此之後她便只當張無忌是敵人，甚至嫁給了宋青書。

——說道宋青書，不得不說，這個宋遠橋的兒子實在太不堪。原來有人一旦陷入愛情的漩渦之中竟至如此境地。可憐的是宋青書爲了周芷若做了太多、太多壞事，到頭來她卻仍是利用他。最後宋青書被張三豐打死，這樣的結局令人感慨。倒是有一版電視劇中周芷若終于看到了宋青書的好與他在一起了，這個結局比較溫暖。

周芷若最後敗在那個神秘的黃衫少女手中。那時候的周芷若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再加上殷離突然出現，她怕得不行只當自己見了鬼。如驚弓之鳥的她在再見到張無忌的時候之前全部的強硬全部的僞裝都卸去了，她只是在他的懷中不住的哭泣。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不由得隱隱覺得心酸。到了故事的最後，一切再也不能回頭，她終于恢複成了初露面時候的模樣。但凡看似堅強的女子一旦卸去堅強的僞裝往往更讓人覺得心疼。周芷若做了太多，錯了太多，也一個人默默承受了太多。這世界上的人大多是灰色，至善的事固然難做，至惡的事同樣難做。周芷若這個惡人做的實在太委屈也太讓人憐惜。

這時候她還愛著他，終于肯對他說自己的心事。她說她沒有嫁給宋青書，而在此之前他已經看到了她手臂上赤紅的守宮砂。

只是，這又能如何呢？他與她之間畢竟已經錯過。他縱然憐她，卻再不能愛她。

所以，《倚天》的結局縱然沒有言明，我卻依然覺得張無忌最終愛的還是趙敏。至于周芷若，我相信她不會出現在張無忌與趙敏的婚禮現場，不會要求張無忌離開。她本不是一個殘忍的人，也應該能夠明白愛一個人的真實含義。

所以，如果要理解周芷若，大概她的故事是一個關于無可奈何的責任以及與曾經愛過的人錯過的故事。她之前承受了太多，之後又強求了太多。在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之後，她失去了她最在意的東西。

單就最後的結局而言，周芷若是失去還是得到？也許，她終于可以看淡一切。那麽，周芷若最好的結局就是一輩子做峨眉派的掌門吧。她終于可以完成滅絕師太的心願之一。她將成就峨眉派。只是，她自己與她自己的愛，卻再也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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