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一位急症室醫生。
這是我做左5年CD rom第一次開post。
為何好好的週末心血來潮要破處開post我也解釋不了,大概是有些說話我不知道能和誰說,只好借一借你們的耳朵。
在DSE以後都沒有認真的再執筆,假若寫得1999,還望各位大大高抬貴手。
行外的人經常對急症室充滿著各種各樣的遐想。在TVB和韓劇中渲染的A&E MO 都是官仔骨骨,白袍筆直的。假若你看的是美劇,Emergency Room (ER)的醫生就是粗獷不羈,手瓜起墊,一卷起衣袖,便撲上病人身上CPR,口中再如機關槍連著爆發一串高深的醫學簡稱,指揮左邊的那個姑娘打豆,右邊的那個醫生準備intubation,好不瀟灑。
可惜儘管幻想多麼性感,現實總是骨感。真實的急症室日常卻沒有那麼羅曼提克,那麼的史詩式。若要貼切的形容急症室,我會比擬它為一個不能停下來的齒輪。晝夜交替,一批新的醫生護士接過當值團隊手頭上的個案,交代了最新的病情,揮一揮手,便8小時後再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像一系列緊扣著的齒輪默默的轉動,有時走得比較快,有時走得比較慢,但一定不能停下來。病人如流水般進來,與你交錯一面,處理好病情/心情,便流水般步出大門,或者admit到所屬的專科。跟別的專科不一樣,急症室醫生和病人就像一對只會相交一次的直線。我們不用建立細水長流的感情。一面的緣分恰好了。
更何況普遍的急症室日常至少7成的病人都是來看一些無關痛癢的傷風感冒URTI。「好景」的日子大堂更坐滿著咳嗽兩聲,便想休息兩日的打工仔。哼哼 ,我也是打工仔,不要太過分我也是明白的。在剩下的3成病人中,有不少就只「輪迴塵間」的老人院伯伯婆婆。完全沒有自理能力,長期臥床,甚至連有意義的短句都說不出的雙唇。望進他空洞的眼窩,九十多歲嶙峋的軀殼中不知道還否住著名叫「靈魂」的東西?被送進急症室的原因也不外乎發燒,喘氣,decrease GC。前天才從內科出院,今天便又回到急症門口。應付這種連病史也欠奉的老院個案是行禮如儀的本能反應,套餐式的抽血,X光,ECG,進院。沒錯,就像上了發條的齒輪,只要轉,繼續轉。
經歷了一週的大雨,十一月尾的這個星期五終於迎來的遲來的秋意。交過更後的下午四時在急症室飄散著一種輕鬆的空氣。畢竟TGIF,在大堂輪候的病人也好像比平日寬容一些。忽爾,一聲刺耳的異音割破了娓娓道來的憩靜。這是救護車留位的專線電話,代表著有危殆的病人在救護車上正在搶救,正全速趕往醫院,好讓急症室的醫生護士安頓好手上的工作,準備好Resuscitation Room。「中年男人,俾重型機械夾著左30分鐘,搓緊。」整個急症室的醫護突然加快了腳步,各自各就緒。大門一打開, 便聽到救護員急促的倒數著每一下心肺復甦的按壓。GCS111,心口是一片瘀青。缺氧良久的臉龐已是輕微的泛紫。插喉, chest drain, intraosseous access。LUCAS,大A,大A,大A,再大A。check pulse. Asystole,再大A。downtime 太長了。「收手了。」Senior清晰的傳達了指示。隨著LUCAS停下,R房回歸寂靜,剩下呼吸機微弱的吞吐,徒勞把氧氣吹進漸冷僵硬的身軀。拔掉身上最後一條喉管,擦乾淨了身上乾掉的血痕,閉上眼簾。兩條相交的線便在此分別。鑑於病人昏迷進院,還沒有身分證作登記,在他人生最後的一張心電圖上的名字欄仍是寫著「Unknown, Unknown」。
梳理完畢,門外只有一位家屬趕及。「Cert人」這回事是當實習醫生時最重要,亦最常經歷的其中一課。但是對我來說,要把「他死了」三個字說出口仍然是如此困難。「佢無左心跳脈搏」「佢走左」「佢唔抖氣啦」「搶救無效」「佢flat左」明明意思一樣,「死」這一個字彷彿就是醫生的禁忌。唸書時考試的communication station,也絕口不能提個死字。和【破地獄】不一樣,在這些情緒澎拜的時候並不會有管弦樂團奏起悲傷的背景音樂,亦不會有浪漫的大光圈濾鏡光暈,不會有文藝的電影過場。有的只是兩顆仍在跳動的心臟,為停止了的那顆而刺痛著。旁邊的人繼續彳亍而行,世界沒有停下,齒輪仍是要轉。
在眼前淚崩的她面前,我沒有別的說話。我不能哭。好的醫生是不能和家屬一起哭的,我告訴自己。我遞上了一盒紙巾,拍一拍她的肩膊,留下了一句「保重」便轉身離開了。還在醫學院唸書時,教授們總是說生命是平等的,大概意思是指每一個個體都值得得到同等的尊重和重視。No life is less than another。然而,當了數年醫生,更深的感受是每一段死亡的份量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久病臥床,無親無故的悄悄離去。有的則是數十家屬在床前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的嚎哭。假如生命的價值是由自己追尋,死亡的重量就只好是由在世的人賦予。孰輕孰重,醫生作為只能見證他這生最後一刻的過客也真的說不清。回到醫生房,再次翻過他的病歷。好端端的,今早出門上班前才跟妻兒們說著早安道別。醫者的無奈也只好放在心頭,默默的嚥下。
身旁初相識我的同事朋友普遍也形容我為一位陽光男孩,大剌剌的,總是掛著自信的笑臉。可能只是我不想把自己脆弱emo的一面端出來。畢竟我也是揸刀搵食,假若你身為病人,你也不會想你的主刀整天emo,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吧。但趁著這裏人少,讓我悄悄告訴你醫生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有犯錯,也有懊惱。坐在窗戶前,望著對岸的晚燈,我在想著假若當刻我用上粗一點的胸導管,我再果斷一點,結果會否不同呢?還記得當年常有人問我為何要放棄前途大好的神科而轉科讀醫。我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是始終沒有一個能令我滿意。屈指一算,還有數年便三十歲。同學間聚會總會有點quarter life crisis的調兒。當基本生活無憂,事業初上軌道後,深夜emo時分你大抵總忍不住問自己:人生究竟在追求什麼,還缺什麼?
我想,假若在這混亂的世道中我仍是一顆齒輪,至少我希望能成為仍有溫度,仍有感動的那一顆。
願 不要麻木。不要忘記
(細節有所修改,請不要相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