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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21:23:58
多謝!我嘅第一個讀者!QuQ
我都覺得自己文筆比較囉嗦多廢話 成日寫唔停 努力改緊呢個缺點
多謝你嘅評論!俾咗好大嘅鼓勵我!^_^
2024-06-14 10:43:41
翌日夜晚,夏君陽又來到伊草墳村送睡夢水給崔窈雪。他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他滿心都是對於要來這鳥不拉屎的茫茫荒野送貨的怨懟。但現在他對於林蔭道兩邊林立的樹木已經非常熟悉,他覺得大榕樹垂落下來輕拍他頭頂的樹鬚像親切的歡迎,連山坡上的一塊塊墓碑都顯得像可愛的老朋友。

當夏君陽看到紫草居時,崔窈雪剛好打開門,從裏面走出來。

「喵!」在崔窈雪打開門的短暫瞬間,一團毛絨絨的影子從門縫竄過,在她腳邊快如閃電地鑽出來。

「小夜!」崔窈雪驚訝地喊道,彎下腰伸手想抓住那團黑影,但抓了個空。

名叫小夜的黑影來到夏君陽腳前,朝他「喵、喵、喵」地叫個不停。

夏君陽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隻通體純黑的老貓。牠有著又長又蓬鬆的黑色毛髮和長得往下垂落的鬍鬚,牠的尾巴像炸毛的雞毛撣子似的。牠整個看上去活像一頂巨型的黑色假髮,要是牠待在陰影處不動,根本就看不見牠的存在。

「小夜,你叫小夜是嗎?」夏君陽蹲下來,伸手讓小夜嗅聞他的氣味。

崔窈雪原本想把小夜抱起來塞回屋內,但看到她舉起烏黑又毛躁的腦袋讓夏君陽撫摸,便暫時作罷。

「真是奇怪,她竟然主動衝到屋外,還准許陌生人摸她。」崔窈雪詫異地觀看小夜用頭磨蹭夏君陽的手掌。

「她很親人呢!」夏君陽把小夜抱起來,讓她窩在他的懷裏。

「怎麼會這樣?真是奇怪。」

「不奇怪呀,我一向是動物親善大使,動物們都喜歡親近我。」

「也許吧,聽說貓能夠判斷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崔窈雪半信半疑地推測。

「這就對了,也許小夜也有這種能力,她感知到哥哥是好人,所以便出來親近我了,對不對?」夏君陽把他淺麥色的臉湊到小夜面前,讓她用濕濕的鼻尖碰他。

兩人抱著小夜,坐到紫草居的門前台階,一起撫摸這隻黑乎乎的老貓。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都在享受這溫馨的寧靜。

但夏君陽留意到,崔窈雪輕柔地撫摸小夜的時候,眼中泛著憂鬱哀傷的淚光。

「小夜她原本是祖母的貓,現在我是她僅剩的一切。而她⋯⋯也是我僅剩的一切,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崔窈雪一邊撫摸小夜毛乎乎的臉頰,一邊喃喃說道,語氣有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

「怎麼了嗎?」夏君陽問。

崔窈雪重重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回答:「小夜她病了,獸醫說她必死無疑。我查到有一種藥品有機會治好她,不過要花費十萬元。我快要儲夠錢的了,只要一存夠,她就會沒事。我必須醫好她,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

夏君陽撫摸小夜的手像他的心情一樣變得沉甸甸,他不知道該說甚麼,只能說:「她會痊癒的,絕對會。」

崔窈雪點了點頭,過了寂靜又沉重的一會兒後,說道:「你可以摸她的下巴,她喜歡被摸下巴。」

夏君陽按照崔窈雪的示範輕輕搔抓小夜的下巴,小夜閉上眼睛,露出享受的模樣。他難以想像,這麼可愛的一隻貓,正在生重病。他更難以想像,要是她不在了,崔窈雪會怎樣。

「窈雪,要是妳有任何需要,請儘管對我開口,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幫助妳的,知道嗎?」夏君陽把手搭到崔窈雪的肩膀,認真地說。

「謝謝你,君陽。」

崔窈雪抬頭看向夏君陽,二人深深地相視了一會兒。在那短短的數十秒,她從他真誠堅決的眼神中,獲得了沒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夠給予她的力量。在那短短的數十秒,他從她深受觸動的目光中,讀出了一種之前從來沒對他流露過的感情。在那瞬間,彷彿有一股無法解釋的磁力正在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不過到最後,她又及時別過臉去。

「好了,告訴我你最近遇到的怪客人的事情。」崔窈雪吩咐。

「還記得妳上次給我看的那篇《夜聞》的都市傳說專欄文章嗎?」

「哪一篇?那個記者足足寫了三篇。」

「就是最新的那一篇,有個二十二歲的青年發現了睡夢水的真正用法的那篇。」

「我記得了,把夢境當作現實生活的那個天才對吧?」

「是的。原來,我認識他。」
2024-06-14 10:47:05
那個人是我的小學同學,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昨晚,我如往常那樣去罌粟邨的丁粟樓送貨。對於這個地址,我已經非常熟悉了,因為又是一個每晚都訂購睡夢水的老熟客。

罌粟邨是很老舊的屋邨,總共有十二座,每一座都高達三十九層,全都圍在一起,像一個高聳的水井似的。走進邨內,仰面朝天,四方八面的景觀都被屏風一樣的樓宇阻擋。身處其中,會感覺自己像個與世隔絕的井底之蛙。

我穿過燈光昏暗的走廊,來到丁粟樓四樓零四室門前。其他單位都是用新簇簇、亮閃閃的趟門鋼閘,但零四室依然在用舊式的折閘。就算油漆剝落的折閘已經殘舊得鏽跡斑斑,零四室的住戶依然不肯換新的。

一按門鈴,門立刻打開了,鐵閘也隨著尖銳的咿呀聲被一下子拉開。

「怎麼現在才送到?我等了很久!阻我做夢!」裏面的人怒氣沖沖地抱怨,一把搶過我手上的睡夢水。

「抱歉,今天的訂單有點多。」我道歉的同時,發現對方的樣子有點眼熟。

他戴著眼鏡,臉上有幾顆暗瘡,鼻頭上長滿粉刺,齙牙讓嘴唇微微噘起,身上穿著一件印有卡通公仔的橙色上衣,下身只穿著一條四角內褲。他的五官和髮型,就像我小學時對他的印象那樣,沒有改變過。

「杜南?」我叫喚他的名字。(他只在訂單裏填寫了自己的姓氏,因此在未見到他真面目之前,我並不知道是他。)

杜南這才定睛察看我的樣子,然後認出我來,「你⋯⋯夏君陽?」

「是的!很久沒見了!」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偶遇兒時的舊同學,讓我喜形於色,「自從小學你轉校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你!我想想⋯⋯已經十二年沒見了吧?」

「是十三年。」他立刻糾正我。

「哦,原來你一直有在算。你的髮型十年如一日,沒有變過呢,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的髮型改變了很多,我差點認不出你。」

「記得嗎?我們曾經在曹老師的課上問問題,結果被那個老巫婆罰我們去走廊站了一整堂課。我們到底問了甚麼問題,害她要我們罰站來著?」

「我問她為甚麼題目裏的小明要買七十七點七箱榴槤,你就問她為甚麼不回答我的問題,然後她就認為我們故意搗亂。現在想來,十成十是那老姑婆根本不懂得回答。」

「你記得真是清楚!原來你搬到這裏來了,我聽說你轉校就是因為要搬家。」

「是的,其中一個原因。」杜南似乎不想多談自己的事情,「原來睡魔怪客是你。」

「我只是個送貨的,不用給我取這麼中二病的稱號。」我無奈地說,又問他:「你呢?你最近怎麼樣?」

「沒甚麼特別。」

「我還要去送貨,不如這樣吧,我們明天一起吃頓飯。」

杜南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今天,我們在這頓飯裏聊了很多事情(其實沒有多少聊天的成份,因為主要是聽他發牢騷)。他告訴我,原來他當初要轉學,是因為他父母離婚了。

「他們要我在他們倆之間選一個,我當時還很小,不怎麼懂事,所以沒有多想,就選了我媽。因為我那時更喜歡她,她比較愛我,不常打罵我。結果選了我媽,我就得跟她搬進現在住的屋邨裏。早知如此,我應該選擇跟我爸,他起碼有錢。他是做賭博生意的,而我媽就只是個洗碗的。如果我跟了我爸,我就不需要住在現在我住的那個發臭的爛坑。」他一邊嚼飯一邊口若懸河。

「但是你媽媽不是對你比較好嘛?她可是為了你才去做洗碗工。」我把從他嘴裏噴到我手背上的米飯彈走。

「那又有何用?我現在不還是這樣?如果我跟了我爸,他可以供我到外國讀書,我就不需要困在這個爛地方浪費青春。仔細想想,她真不應該跟他離婚。她提出離婚的時候,根本沒有為我考慮過。」

「也許她有她的理由,認為不離婚不行。」

「有啊,我爸經常徹夜不歸,而且一賭輸錢就會對她動粗發洩。但是,他又不是經常這樣。她實在沒必要小題大做,為此而葬送自己兒子的幸福和未來。」

我聽到這裏,已經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但是他仍然說個不停,也不管我想不想聽,只管一個勁兒地發牢騷。

「要是他們沒有離婚,我就不需要搬家,也不需要轉校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轉校以後的生活,究竟過得有多慘。我在新學校認識不到新朋友,升上中學以後還被人取外號。」

「咦?他們給你取了甚麼外號?」我大感興趣地問。

「唉,他們叫我『毒南』。」杜南無精打采地抱怨。

我及時咬緊自己的嘴唇,這才忍住了笑意。我裝出同情的表情,繼續聽他說下去。

「你知道嗎?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再跟小北聯絡!我們小時候是青梅竹馬,可惜轉校之前沒有跟她交換聯繫方式。不然的話,我確信我們現在會是情侶關係。」

「小北?你是指袁北嗎?小學的時候跟你形影不離的那個女同學?」在我印象中,她個頭矮小、戴著眼鏡、滿臉雀斑,是很文靜乖巧的模範學生。

「是的!就是她!」杜南激動地叫道。

「她現在在進修碩士,有一個建築師男朋友。」我不經意地說。

「甚麼?你怎麼知道的?」

「前陣子去小學同學會的時候,別人告訴我的。」

他沉默了,我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不難看出來,這消息令他心煩意亂、悶悶不樂。

良久以後,他鬱鬱寡歡地低語:「要是我沒有轉校就好了。」就很像他不轉校的話,人家就會跟他在一起似的。

「我本來也會是建築師。」他以壓抑的憤然口吻說。

「本來?你現在的工作是甚麼?」

「助理工程師,薪水低得不可理喻,根本是在壓榨我的才能。」他又恨恨地發起牢騷來:「都怪我考公開試的時候失手,只能入讀那間跟野雞大學沒兩樣的廢柴學校。出來找工作的時候,薪水都比別人低。如果有錢上補習班,就不會這樣了。甚至也不需要上補習班,只需要不搬家就行了。那吵死人的地方,根本沒法讓人專心溫習。都是那些煩個不停的裝修噪音不斷干擾我,害我考不進我的首選大學。要是我不是住在屋邨裏,我絕對考得上!」

(「他這長篇大論的無病呻吟,你能全都記下來,也是厲害。」崔窈雪佩服道。)
2024-06-14 10:49:39
我也不想記得這麼清楚,但是他吞了三碗飯也壓不下他滿腹的牢騷,那些嗡嗡嗡的聲音已經鑽進我耳骨深處了。

「是啊是啊。」我敷衍地應著。

「說來說去,都怪我爸媽。要是他們沒有離婚,就可以送我到國外留學。要是他們沒有離婚,我現在也是建築師。」他最後總結道。

「你現在再努力也來得及呀,可以去進修,或者重新報考甚麼的。」

他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現在有睡夢水,在夢裏想怎樣都行。」

「甚麼意思?」我皺眉。

「我夜裏躺在床上,經常哀嘆我命運的不幸,渴望可以改變過去和修補遺憾。我忍不住猜想要是我爸媽沒有離婚,我沒有轉校,我跟小北保持聯絡,我考上了我的首選大學,我去了外國深造,一切會怎樣。我會不會比較有出息?我會不會比較有才幹?我會不會比現在有錢?我會不會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會不會過得更幸福?我用睡夢水在夢中逐一嘗試那些更好的選擇,做出更明智的決定。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的人生原本是可以如此美滿順逐,我原本是可以如此成功!只要喝睡夢水入睡,我就可以在夢中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我那個被奪走的真正人生!」

「等一會兒,你該不會就是⋯⋯《夜聞》那篇關於睡夢水真正用法的專題報導裏面提到的天才青年阿南吧?」我恍然大悟。

「是的,那個就是我。有天,我開門收取我的睡夢水時,那個記者截住了我。」

「她肯定是跟蹤我送貨,才會找上你門口。」

「現在,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夢中度過。白天繼續上班,只是為了賺錢餵飽自己和購買睡夢水。現實生活過得怎樣倒霉都與我無關了,那不是我的人生,夢裏的才是。」他閉上眼睛,露出陶醉的表情,彷彿在津津有味地回味他的美夢。

「不,夢裏的才不是你真正的人生,那只是你臆想出來的白日夢。」我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他的美夢。

「你說甚麼?」他睜開眼睛。

「你以為你走了不同的路,一切就會變得更好、更順利嗎?」

「是的。」

我決定好好教訓他一下,讓他清醒一點,杜絕他自以為是又自命不凡的惡劣習氣。

「不,我告訴你,你錯了。夢裏那個美滿的人生,只是你不切實際的幻想。事實是,就算你遇到不同的際遇,你的人生依然會跟現在一模一樣。為甚麼?因為你只會抱怨,只會怨天尤人,只會沒完沒了地發牢騷。你只會怪罪別人,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你把所有問題都歸咎到別人身上,但從來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其實真正的問題是你自己,你不知感恩、忘恩負義。就算給你多少次機會,你還是不會滿足的。假使你父母親沒有離婚,你就會是個敗家的紈絝子弟。假使你沒有轉校,你的青梅竹馬也不會喜歡上這樣的你。假使沒有任何因素影響你溫習,你還是考不上的。因為你根本不努力,也不懂得檢討自己。你以不幸的命運做藉口,掩蓋你無所作為的事實。依我看,你根本已經非常幸運了,造成你失敗人生的是你自己。」

他被我這樣劈頭蓋臉地臭罵,顯然完全反應不過來,只是露出目瞪口呆的愚蠢表情。良久以後,他終於消化完我所說的話。不知道是不是被刺中了要害,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漲得比豬肝色還要紅。

「你⋯⋯你又沒有活過我的人生,你怎會明白我的處境?」他含糊地咕噥。

「我是沒有活過你的人生,但我明白自怨自艾是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的這個道理。我要是你的話,我也會後悔自己沒有更加努力。但是,我更加會為了不讓自己以後有更多的後悔,而現在開始努力。你顧著埋怨過去,不肯放眼將來,是沒法扭轉自己的命運的。只有接受遺憾,放下它們,才有可能改變命運。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不中聽的話,是因為我還記得你小學的時候是每年都考全級第一的尖子,你現在這樣子實在令人恨鐵不成鋼。你當然可以繼續窩在你的床裏用睡夢水哄騙自己,你愛那樣做我也愛莫能助。但要是你真的希望夢裏的一切是真實的話,只有從夢中醒來,你才可以用你的雙手創造你想要的將來。」

他聽了我一大段訓話以後,只是默不作聲,用慍怒憤懣的表情瞪著我,似乎非常不服氣,但是又憋不出反駁的話語。最後,他甚麼也沒說,就忽地站起來,悻悻然地猛衝出餐館,離開了。

一會兒以後,他又折返回來,以不可一世的姿態聲明:「我告訴你,我就是沒有要改變人生!我在夢裏舒舒服服,為甚麼要被你教訓?我就是要活在夢中!你能拿我怎麼樣?打我呀!笨!」擱完這句狠話以後,他就真的離開了。

我猜想,他只是一時間接受不了這麼坦白的大實話,需要一點時間去反思。
2024-06-14 10:50:32
「躲在夢裏、逃避現實,聽上去真是不錯呢。」崔窈雪輕輕地說。

「不是吧?妳不會這樣吧?」夏君陽驚訝地看向崔窈雪,略帶緊張地問。

崔窈雪只是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夢是任由自己決定的,可以只有好事。但是在現實中,通常是爛事遠遠多於好事。」

「但如果人生中全都是好事,一點爛事都沒有的話,發生好事的時候,就會習以為常,不會特別高興。但如果大部份都是爛事,只要有一點好事發生,就會格外開心。」

「如果全都是爛事呢?」

「不會全都是爛事的,只要用心的話,一定能發掘到一點點好事。」夏君陽肯定地說。

崔窈雪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說道:「假想人生的無限可能,因此而失眠。老實說,我也會這樣呢。」

「我有時候也會思考我人生不同的可能性,但是過份沉溺是無益的,只會影響我前進。就如我之前所說的,我寧願直接在現實裏動手實現我的夢想。要是我只顧著躲進夢境裏,我又怎麼把我的爸爸從獄中解救出來?」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不過,也許只適用於在現實有牽掛的人。」崔窈雪一邊說著,一邊撫摸小夜擱在她膝上的頭顱。

小夜一早已經睡去了,此刻在日出太陽溫暖柔和的光線照射下,更是睡得舒服、香甜又暖和,瞇著眼睛的表情像在展現幸福的微笑一樣,肚子甚至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最近的天氣真是晴朗,太陽剛剛好。」崔窈雪遠眺著一片澄明的藍天和白雲,平靜地喃喃。

夏君陽輕輕地附和,沒有留意到,自己金色的髮型也讓他的頭像個光芒四射的太陽。

「我送你到村口吧。」崔窈雪提議。

於是兩人散漫地信步穿過伊草墳村,腳步說有多悠閒就有多悠閒。周遭的破屋在明朗的陽光下有一股平和靜謐的氛圍,兩三隻小粉蝶圍著叢生的雜草拍翼飛舞,此番情景實在令人心情愉悅。
二人一起來到村口的大牌匾前,這才互相道別。
2024-06-16 03:29:56
六、旭日苑午日閣及其焦慮症

自從取得崔窈雪的聯繫方式以後,夏君陽三不五時會與她傳訊息閒聊。每次都是他做主動,她有時只回「嗯」、「哦」,或者以簡短的回覆草草終結話題。但起碼從來沒有已讀不回,他把這視作好徵兆。
這天夏君陽問崔窈雪他可不可以來接她下班,她允許了。

附近發生了交通意外,所以即使已經九時半,馬路依然像堵塞的喉管一樣水泄不通。儘管夏君陽騎著摩托車在馬路上急迅地左右穿插,躲避走走停停的蜂擁車輛,來到花店的時候還是比崔窈雪下班的時間遲了七分鐘。

花店全部的燈都關了,大門鎖得嚴嚴實實。夏君陽來到花店門前,看不見崔窈雪的蹤影。他東張西望,也沒看見周圍有她等待的倩影。

看來崔窈雪很厭惡人遲到,所以懶得等夏君陽,自己先走了。一想到她平時冷若冰霜的面容和孤高傲慢的表情,就更加覺得這像是她會做的事情。他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

「君陽。」

夏君陽立刻扭頭回應這令人喜出望外的甜美叫喚,他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他身後笑看著他。

崔窈雪穿著寬鬆的黑色針織衫和靛紫色的高腰裙,完美地襯托出她高挑纖細的骨架。此刻她正拿著一罐可樂,並把其貼到夏君陽的臉上冰他。

「啊嘶!」夏君陽摸了摸被冰過的臉蛋,「窈雪,我以為妳走了!」

「為甚麼你這樣以為?」

「因為我遲到了,我猜妳以為我不來了,所以就自己先走了。」

「你不會不來吧?」

「我當然會來!說了會來找妳,就一定會來!」

「我只是去買可樂。」崔窈雪說著,把可樂遞給夏君陽。

兩人開始沿著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街燈,在街上信步閒晃。

「妳猜怎麼著?」夏君陽率先開腔。

「讓我猜猜⋯⋯你那個毒男朋友脫毒了?」崔窈雪平淡的語氣不帶一絲意外。

「猜對了!」夏君陽說:「上次送貨給他時,我們交換了聯絡電話。雖然吃飯的時候他被我說得憤然離場,但過了幾天以後,他又找上了我。他剪了個沒那麼毒的髮型,看上去清爽多了,整個人煥然一新。他臉上的暗瘡和粉刺減退不少,我猜他總算下定決心注重那張現實中的臉的清潔。他說雖然在夢裏可以周遊列國,但是孝順母親這件事是無法在夢中實行的,他決定要在現實裏親自帶她去旅行。他把家裏搜刮到的所有睡夢水存貨都交給了我,說他從今以後不要再使用睡夢水。他還警告我,要是我再收到罌粟邨丁粟樓四樓零四室的訂單,只需直接無視就行,可以把他買的那瓶睡夢水倒了、扔了、燒了,總之不要送到他門前去。」

「怎麼辦?睡夢水要不要換個送貨員?個個被你說一說,就通通戒掉睡夢水。再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客人要買睡夢水了。」崔窈雪打趣道。

「這個放心好了。不會有人永遠需要睡夢水,但永遠都有人失眠的。」

「你會一直做這份工作嗎?我是說,做睡夢水的運送騎手。」

「會的,我喜歡這份工作。」

「真的嗎?為甚麼?」崔窈雪很是驚奇。

「我可以一整晚騎著摩托車在沒人的夜間街道上盡情感受涼風的吹拂,爽透了。我還因此去了很多我平時不會去的地方,像探索新地圖般,看到很多不同的風景。而且,這份工作還讓我遇到了妳。」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夏君陽降低了聲線,不敢看崔窈雪的表情。

不知不覺間,夏君陽已帶著崔窈雪來到他停泊摩托車的位置。

「這就是你送貨的摩托車嗎?」一看見那台酷炫的黑色機器,崔窈雪就雙眼發亮地問道。

「是的,要試騎一下嗎?」夏君陽騎上摩托車,拍了拍後座的位置。
崔窈雪接過夏君陽遞給她的頭盔,罕有地對他顯露出興奮的笑意,然後坐到他背後的座位上。

「扶實我,坐穩了。」說著,夏君陽發動了引擎。

摩托車的車輪快速地轉動,載著兩人飛馳。崔窈雪坐在夏君陽身後,迎面吹來的晚風不斷親吻她的臉龐,在她飛揚的髮絲間穿梭。交通意外造成的擠塞已經結束了,道路變得通暢。

馬路兩旁的畫面快速地移動,大廈的燈光和路旁的街燈連成延綿的霓虹光線。每一次轉彎,她長長的髮絲都會隨風甩到另一邊,彷彿把煩惱甩到了腦後。涼爽的夜風不斷在耳邊呼嘯而過,變幻的街景不斷在眼前飛快閃過。

崔窈雪閉上了眼睛,只憑藉聽覺和觸覺,沉浸進摩托引擎的運轉電音和置身在急風中的輕盈涼意,盡情享受風馳電掣的快感,以及自由自在的錯覺。

崔窈雪緩緩地把頭靠在夏君陽的身上,臉頰埋在他直挺挺的背部之中。原本只輕輕地抓住他衣角的手,慢慢地環抱住他的腰部,在他胸前交握。

「這是一個夢嗎?」崔窈雪如夢似幻的聲音輕輕地穿透風聲和摩托聲。

「甚麼?」

「你是我想像出來的嗎?」

「不是,我是真實的。」

夏君陽騰出一隻手,捏了捏崔窈雪交握在他胸前的手。他真希望這個夜晚不會結束,她也是。

夏君陽載著崔窈雪駛上高速公路,轉進前往伊草墳村的方向,通過林蔭遮天的小路,穿過大榕樹的樹鬚,經過豎滿墳墓的山坡,來到伊草墳村的村口。他在大牌匾前停下,她頗為不捨地從摩托車上下來。

「我明白你為甚麼喜歡這份工作。」崔窈雪說。

「感覺不賴吧?」夏君陽洋洋得意地笑起來,內心非常滿意自己的表現。

「嗯!」

夏君陽送崔窈雪到達紫草居門前,她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於是他也坐下來。

「那妳呢?妳為甚麼選擇在花店工作?」夏君陽問。

「沒有甚麼特別的原因,說了也只會覺得無聊。」

「不會的,妳說嘛。」

「好吧。」

崔窈雪躺了下來,雙手交疊在台階上,頭枕在手臂上,仰面凝望墨紫色的夜空中那僅此一顆的孤星,以比平常還要幽微的聲線娓娓說道。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帶過我出國旅行。我小到連那是甚麼地方都不知道,只記得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薰衣草田。母親撿起掉在地上的一小朵薰衣草,把它別在我的髮間。父親把我舉得高高的,讓我如小鳥般翱翔於林立的薰衣草之間。我們在那裏度過了一整天,在薰衣草田間歡笑和漫步,盡情呼吸那令人心醉神迷、心馳神往的芬芳。」

「那是我整個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說到這裏,崔窈雪停了下來,彷彿覺得自己透露得過多了。

「所以我便在花店工作了,我喜歡被鮮花環繞著。」最後,崔窈雪草草地作結。

夏君陽在腦海中輕易地勾勒出崔窈雪站在薰衣草田間的畫面,她的一頭長髮在夾雜著薰衣草花香的微風中輕輕飄揚。

「好了,你差不多是時候開工了吧?」崔窈雪坐了起來。

夏君陽看了看時間,十點五十分,確實快要開工了。

「你的摩托車上有睡夢水嗎?」

「有的,現在我的摩托車上無時無刻都有一定數量的睡夢水,方便我隨時開工。」

「那麼,辛苦你了,晚安。」

夏君陽跟崔窈雪道晚安,目送完她走進紫草居關上門,第一張訂單的提示音就響起來了。
2024-06-16 03:32:48
之後的幾天,夏君陽都心情愉快,與崔窈雪的進展讓他每天都身處於甜蜜的快活之中。

夏君陽有時會忘情地哼出歡快的曲調,有時會突然傻笑。他的母親、姐姐、朋友、樂隊隊友和偶爾一兩個與他碰著面的客人,見他滿面春風的得意情狀,都不約而同地懷疑他戀愛了。

某天的午夜十二點,夏君陽竟然接到了伊草墳村紫草居的訂單。

要知道,崔窈雪通常都在臨近清晨六點的時候才下單,以便成為最後一位客人,在夏君陽送完貨以後,可以順道聽他說說奇怪客人的故事。但是這次,她竟然罕有地這麼早就下單。

「難道等不及要見我嗎?」夏君陽好奇又憂慮地猜測著究竟發生甚麼事情,以比平常還要快的速度駕駛摩托車前往伊草墳村。

來到紫草居時,夏君陽看到崔窈雪在門前憂心如焚地來回踱步。一看到他,她就急切地向他衝來。

「小夜不見了!」崔窈雪以帶著焦躁和哭腔的顫抖語氣說。

「小夜⋯⋯不見了?」夏君陽的臉色頓時煞白。

「我找遍了全屋,也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找不著她!怎麼辦?」崔窈雪第一次如此張皇失措,看上去像快要哭出來。

「冷靜下來,我們會找到她的。」夏君陽把雙手放到崔窈雪肩膀上。

這時,送貨提示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又有新的訂單要送了。

夏君陽掏出手機,「我發一封電郵給我的雇主,讓他批准我請一晚假,看看他可不可以暫時關閉一下訂購網站甚麼的⋯⋯」

「不!你先去送貨!」崔窈雪果決地叫道。

「可是⋯⋯」

「你先去送貨吧!送完貨再回來!我在這裏等你!」崔窈雪以發號司令的決斷口吻喊道,並在門前的台階坐下。

「那麼⋯⋯妳先在這裏等我,我送完貨回來陪妳找小夜。」夏君陽在轉身離開前,又不放心地補上一句:「沒事的,我們會找到小夜的,不要擔心。」

崔窈雪只是擺擺手,讓夏君陽速去速回。

一整晚下來,夏君陽都心不在焉、心急如焚,送貨的速度比平常還要急匆。這晚他沒跟任何客人說過一句話,就算有顧客故意守在門口逮他,他都一交出睡夢水,就轉身離開,不作更多停留。

終於,這輩子最漫長的五個小時過去了。不等訂購網站正式關閉,夏君陽就在五點五十分趕回伊草墳村,他幾乎是半跑著快步回到紫草居。

只見崔窈雪沒精打彩地坐在台階前,虛弱無力地倚靠在旁邊的扶手上。他來到她身邊,在她身旁坐下。

「找不到,她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我遍尋不著⋯⋯」崔窈雪雙眼無神、語氣空洞,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

「我去幫妳找!」

夏君陽騰地站起來,但被崔窈雪拉住了。

「不用了,你找不到的。我把整條村翻了個遍,甚至走到墳場那裏去找,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在墳墓之間一遍又一遍地叫喚她的名字,她都沒有回應。她不知所蹤。」崔窈雪頹然地說。

「妳休息一會兒,我去替妳找。」

夏君陽又想轉身,但是崔窈雪拉著他的衣角不放。

「不要,別走。」

崔窈雪氣若游絲的語氣近乎哀求,夏君陽除了坐下來,別無選擇。

「我快擔心死了,腦內不斷在為這件事擔憂,止不住地緊張。小夜究竟去哪了?我會不會找不到她?要是我找不回她,要是她死了,我該怎麼辦?」

「告訴我可以怎樣幫助妳。」看著崔窈雪徬徨無助的脆弱神情,夏君陽的心焦灼疼痛得幾乎要碎掉了。

「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吧。」崔窈雪用充滿絕望的語氣懇求道:「告訴我一個客人的故事。」

「好的、好的。」夏君陽連忙答應。
2024-06-16 03:36:23
我暫時想不到還有甚麼別的奇怪客人,不如我告訴妳兩個至今為止最令我意想不到的客人吧。妳肯定猜不到她們是誰,但是前幾天當我在訂單看到旭日苑午日閣五樓零五室的地址時,我立刻就猜到了。

一開始我還半信半疑,心想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但當我回到那回過很多次的居屋屋苑,看到午日閣樓下那因為沒人遊玩而積滿落葉的小公園,來到五樓熟悉的門前,我就知道我沒有記錯,這個地方我確實來過幾次。

一打開門,我的兩個姐姐用她們一模一樣的驚愕表情看著我,似乎料想不到自己的弟弟原來是睡夢水的速遞專員。不等她們回過神來請我進內,我便逕自走了進去。

這裏補充一點我家裏的情況,以免妳困惑。我和我媽都住在旭日苑,不過不是午日閣。

原本姐姐們也跟我們同住,但因為家裏空間不多(我行動不便的爺爺和婆婆也跟我們同住),所以她們畢業以後,就合租一個單位,一起搬出去住了。

為了方便照看我們,她們專門選了跟我們同一屋苑的午日閣,現在她們每週都會回來吃飯。我上過幾次她們的住處,所以一來到她們門前,便非常肯定是她們。

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自己的兩個姐姐也深受失眠困擾,以致絕望到要求助於睡夢水。我絕對無法像對待其他客人一樣放下睡夢水就走,我必須弄清楚她們究竟怎麼了。

「君陽,怎麼這麼晚還過來呢?」君玫驚訝地問。

「君陽,你是睡夢水的送貨員?」君蘭驚奇地問。

我的兩個姐姐雖然是雙胞胎,樣貌長得一模一樣,都有一雙跟我這雙很像的圓圓的大眼睛,但是大姐君玫電曲了染成棕褐色的長髮,二姐君蘭留著染成酒紅色的短髮,所以很輕易就可以分辨她們。

「妳們為甚麼會訂購睡夢水?」不理她們的問題,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是君蘭在網上找到的,聽說可以治療失眠。」

「君玫也覺得可以試試,我們實在睡不著覺。」

「妳們睡不著覺,可以有很多解決方法,為甚麼要用睡夢水?」

「沒有其他解決方法了,我們全都試了。」

「熱牛奶、冥想、按摩⋯⋯能試的都試了。」

「妳們可以打電話給我呀,我可以陪妳們聊天,到妳們睡著。」

「打電話給你?」二姐笑了起來,很像聽到了笑話似的,分明覺得我幫不上她們。

「我們怎麼可能半夜三更吵醒你呢?」大姐以理所當然的藹然語氣說。

「妳們不會吵醒我,反正我現在每一晚都要做速遞員送睡夢水。」

「每一晚?天吶,君陽,每晚這樣熬夜奔波勞碌對身體可不好。」大姐皺眉道。

「難道薪水很高嗎?」二姐隨口問。

「我上個月靠這份工作賺到兩萬多。」我盡量把我語氣中的驕傲偽裝成謙虛,彷彿想在兩位姐姐面前證明我有多能幹似的。

「你就不能找份不用熬夜的兼職嗎?你不是做過快餐店和服裝店的店員嗎?現在不是有在教結他嗎?」二姐連問三個問題。

「君陽,你沒必要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大姐語重心長地說:「要是不夠錢用的話⋯⋯」

「別說這種侮辱人的話!」我知道大姐想說甚麼,立刻打斷。

「好了,這個我們下次再說。」大姐說:「現在你先去繼續工作吧,我們喝了睡夢水以後應該就很快能睡著了,你不用這麼緊張兮兮的。」

「對呀,我們只是睡不著而已,又不是吸毒。」二姐說:「看他剛才質問我們的模樣,妳會以為睡夢水是甚麼毒品呢。」

「不行,妳們不可以用睡夢水,我不會給你們用的。」我義正辭嚴地說。

「奇怪了,我記得我們付了錢。」

「不給我們用?君陽,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每晚都運送睡夢水,我已經見過很多睡夢水的用戶了,他們有各式各樣失眠的原因。他們一開始也以為睡夢水很好用,但在我看來,那只讓他們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事實證明,睡夢水根本不是甚麼解決失眠的良藥。它根本不能真正地讓他們擺脫失眠,它根本幫不了他們解決問題,它只會讓人沉淪和惡化。」

我一直都沒覺得睡夢水是甚麼不好的東西,直至知道我的姐姐們要用,我才發現我一點也不想她們迷上睡夢水。

看她們如癡如醉地著迷於夢鄉?然後因為實現不到夢中的願望而加倍傷懷沮喪?甚至抵抗不了躲進夢境中逃避現實的誘惑?我絕對不想看到那些畫面。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睡夢水不是一個好東西。不論它真正的作用是甚麼,總之它絕對不是用來治療失眠。

我神情嚴肅、語氣凝重地說完,二姐收起了調侃的表情,大姐則看了看她再看向我。

「好了好了,既然你這麼不想我們用睡夢水,我們不用便是。」

「但是你提議我們怎麼做?」

「那些曾經的睡夢水用戶,都有導致他們失眠的煩惱,他們找到了相應的解決辦法,便不再失眠,也不需要睡夢水了。」我說:「也許妳們可以試著跟我說說,妳們為甚麼失眠?妳們遇到甚麼困難了嗎?在想甚麼心事?」

她們盯著我,一副難以啟齒的躊躇模樣。

「君蘭很焦慮。」大姐說。

「君玫壓力很大。」二姐說。

「為甚麼?怎麼了嗎?」

大姐率先告狀:「君蘭她想放棄畫畫,因為畫畫賺不了多少錢。」

「甚麼?!妳要放棄妳的夢想?」我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我的二姐。

二姐也不甘示弱地投訴:「君玫要跟她男朋友分手!」

「甚麼?!除了他,誰還忍得了妳呀?為甚麼妳要跟他分手?」我以更加吃驚的眼神看向我的大姐。

「她神經緊張、敏感易怒,經常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而對她男朋友和我發脾氣,只因為他沒有把馬桶蓋放下來⋯⋯」

「妳是不是想馬桶裏的細菌飛濺得全屋都是?是不是想讓細菌都飛到飯桌的生果盆上?是不是想把生果上的細菌吃到肚子裏?」

「你看!就是這樣。」

兩人齊刷刷地看向我,似乎是想交由我來定奪。

「究竟怎麼了?為甚麼要放棄畫畫?為甚麼要分手?」我問。

「我猜我們只是很擔心。」

大姐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而二姐則點點頭。

「擔心甚麼?」

「擔心爸爸和媽媽。」

「他們怎麼了?」我也擔心起來。

大姐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媽媽快要到退休年齡了,她平日又要照顧爺爺和婆婆,我很想她可以按時退休。而爸爸⋯⋯唉,我怕我們上訴失敗。要是我們打官司打輸了,怎麼辦?我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沒法放鬆!」

「她把她的空閒時間都用來打掃和做義工。」二姐補充道。

「只要一休息,一有任何娛樂,我就想到在獄中受苦的爸爸,就感到良心不安,罪疚感折磨著我!」

「是的,她真的快要逼瘋自己了,經常情緒失控。」

「還有二姐,她那個專門發表諷刺時弊的漫畫的帳戶被封號了。」

「是的,近來我也沒接到多少工作,所以我想直接去找份全職算了。」

「我有叫她不要放棄的,我的薪水去掉存起來做訴訟基金的那部分,依然夠我們兩人使用。」

「你看!她就是這樣逼得自己太緊了!總想著把所有事情攬在身上!」

「我是你們大姐,我不攬在我身上難道攬在妳們身上?(『妳只大我幾分鐘。』二姐提醒。)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夢想,不像你們。只要我賺回來的錢,能夠讓我的家人無後顧之憂地追逐自己的夢想,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第一次聽到姐姐們向我訴說她們的壓力、焦慮和擔憂,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

平日她們總是一副堅決強悍的模樣,對父親很快會被釋放出來深信不疑。原來那都是她們強裝給我看的堅強外殼,我是因為看到她們如此堅定樂觀,才會對我們一定能救出父親這件事從來不抱懷疑。

但如今,我終於知道她們一直在揣揣不安、心神不寧,並不像她們表現給我看的那麼堅如磐石、信心十足。

「沒有人要分手,也沒有人要放棄畫畫。」我鎮靜地說(也確實很鎮靜),「我一畢業,就會立刻去找全職。我們一定會有足夠的錢打官司。」

「君陽,可是你的樂隊事業怎麼辦?」

「沒錯,我有些朋友還挺喜歡你們的音樂的,你可千萬別放棄。」

「我不會放棄的。我現在兼顧學業和速遞工作的同時,依然有時間玩音樂。所以就算我全職工作,也一樣可以玩音樂的。」

「君陽,其實,我真的還扛得住⋯⋯」

「在我找了全職以後,我們可以扛住的,所以你真的不用擔心錢⋯⋯」

「不!妳們扛不住!妳們就是扛不住才會去仰仗睡夢水!但是這沒關係的,妳們不需要自己扛,我以後會和妳們一起扛!」我不容爭辯地說:「妳們應該一早告訴我這些事情,我明明可以替妳們分擔。現在乾脆正式聲明吧,妳們並不是孤軍作戰的,我也在跟妳們共同奮鬥。妳們不需要擔心我,也不需要擔心自己應付不來。我有時也會害怕我們救不出爸爸,但只要我們互相支持、齊心協力,沒有甚麼事情是我們辦不到的。不論發生甚麼事情,有我在,我一定會跟妳們合力解決。」

兩人深深地凝視著我,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閃現著一模一樣的感觸淚光。

「喔!君陽!我們的小弟弟真的長大成人了!」大姐淚流滿面地高聲感嘆,撲過來給了我一個讓我窒息的擁抱,「全靠我小時候對你的嚴厲教導!你果然沒有辜負我!」

「對呀!真的是養弟千日,用於一時!」二姐走過來用她結實的拳頭搥了我肩膀一下,痛得令我懷疑會留下烏青,「還記得他小時候喜歡光著屁股跑來跑去嗎?誰能想到那個沒用鬼現在會變得這麼可靠?」

「我沒有光著屁股跑來跑去!」

「你當然有!你還把爸爸買給你的烏克麗麗當成摩托車,用光脫脫的屁股坐在上面騎。」(這個我記得我好像有做過,但是我再次聲明,我絕對沒有光著屁股。)

最後,我的兩個姐姐終於開夠我的玩笑,開始打起哈欠來。她們回房去睡,而我則繼續去送貨。

我猜,雖然與人分擔自己的焦慮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起碼能讓壓力減半。
2024-06-16 03:37:13
「我在那裏待了半個多小時,一看訂單軟件幾乎嚇了一跳,在這期間已多出了三張訂單。」夏君陽停了下來,抬起手掌舉向烏雲密佈的天空:「哎呀,是不是下雨了?」

確實下雨了,一滴滴冰涼的雨水打在夏君陽的手掌上。

現在已經七點多,往常這個時候應該已是日出過後的陽光普照。但現在天空陰雲密布,跟午夜時一樣漆黑一片,透明的冷雨從灰暗的虛空之中落下。雨勢越來越大,還開始響雷,看來這天沒有日出。

夏君陽轉頭看向崔窈雪,發現她的臉色因為疲累和缺乏睡眠而灰白得嚇人,清瘦的全身因為寒冷和精神不振而瑟瑟發抖。

「妳看起來累壞了,應該進屋休息。」

「是的,你也該回去了。」

崔窈雪說著,站起來開門,完全沒打算邀請夏君陽進屋避雨,就一下子關上了門,把他隔絕在外。

夏君陽原本想趁雨還未大得沒法看路,盡快騎摩托車離開。不過他想到了小夜,無論是出於對崔窈雪還是對小夜的情感,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先去找那隻在雨天迷失的可憐老貓。他想敲門向她借一把雨傘,但是他不敢打擾她休息。

就在夏君陽打算淋著雨去找小夜時,紫草居的門又打開了。崔窈雪穿著外套,帶著雨傘,走了出來。

「窈雪,你要上哪去?」

「我要去找小夜。」崔窈雪一邊回答,一邊急匆匆地舉起雨傘衝進雨中,「外面下著雨,她自己一定沒法生存下去的,我必須盡快找到她。」

崔窈雪的聲線又細又虛弱,很像累得連說話的語氣都沒有了。夏君陽連忙跟上去,抓著她。

「不,妳已經找了一整晚,肯定很累了。妳快回屋休息吧,我去替妳找。」

「不用你幫我!」崔窈雪虛弱無力而又倔強地掙扎,突然站不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上。

夏君陽立刻扶住她,把她帶回紫草居台階的門前。

「妳看妳,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回屋睡一覺再說吧。把妳的雨傘給我,我去幫妳找小夜。」

最後,崔窈雪只得聽從夏君陽的勸說。她沒再多說一句話,把雨傘交給他,不讓他扶她進屋,也不等他看一眼屋內,就再次關上了門。
2024-06-16 09:33:53
七、空城花園F座及其自我厭棄

後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夏君陽沒再收到崔窈雪的訂單。

下雨的那天,夏君陽花了一整個上午在伊草墳村到處尋找小夜的下落。他甚至去了墳場那裏,撐著傘,在墓碑與墓碑之間穿梭,希望在被雨打得濕潤的草叢裏找到任何一點黑色的陰影,但是沒有。

在雨稍微小點以後,夏君陽放棄尋找了,回到紫草居門前。他擔心敲門會吵到正在休息的人,所以把雨傘放在門邊,就離開了。

夏君陽離開的時候傳了訊息告訴崔窈雪,說他找不到小夜,他之後會再陪她找。她只是簡短地回了句「不用了」,就沒有再回覆他其他的訊息。

夏君陽有想過直接去伊草墳村找崔窈雪,但是沒得到批准,又不是去送睡夢水,就貿然找上門,很像太冒昧了。

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崔窈雪依然沒有下單,也沒有回覆夏君陽的訊息。

以往崔窈雪從來沒試過超過一星期都不下單,她總是會在夏君陽等得快要瘋掉之前及時下單。而且每一次她都會留著他,就很像她下單不是為了睡夢水,而是為了跟他見面和聽他說送貨奇遇似的。

現在毫無動靜,實在叫人擔心。

夏君陽一直耐心地等待,深信崔窈雪最終總會再下單的。就算她不再需要購買睡夢水,她好歹也會傳訊息告訴他這件事。當她需要他的時候,她自然會主動找他,他決定這樣想。

但是夏君陽等到第十二天的時候,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傳訊息給她,告訴她他正在來找她。訊息如預期般沒有得到回覆,但他已決定不論她怎樣回應,他都要親自去紫草居看看她怎麼了。

夏君陽再次騎著摩托車前往伊草墳村,他無心留意周遭的景物變化,只想快點到達紫草居。他在大牌匾前停下,從摩托車上下來,以擔憂、忐忑又期盼的心情來到台階前。

紫草居看上去跟以往沒甚麼不同,窗簾照舊拉得嚴嚴實實,牆上的紫色手繪花草圖案依然典雅而又像藤蔓。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是白天,窗簾縫內漆黑一片。

夏君陽輕輕地走上台階,伸手往門上敲了幾下。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以後,他又敲了敲。

「窈雪。」

門慢慢地打開了,崔窈雪蒼白但依然漂亮的臉從黑暗的門縫中露出來,對上夏君陽的臉。

「君陽?」

崔窈雪幽深的雙眼對上夏君陽明亮的雙眼,他能在她深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金色的倒影,她輕微的氣息像花香一樣輕輕噴灑到他臉上。

兩人相對的臉是如此接近,夏君陽甚至能聞得到從崔窈雪髮絲間散發出來的那股熟悉的⋯⋯是薰衣草的香氣?她用過睡夢水嗎?

崔窈雪把門稍微再打開了一點,然後從門縫中側身出來。夏君陽這才發現他們的距離過於接近,連忙騰開了一點。她把門關上,轉頭看向他。

「你怎麼來了?」

夏君陽定睛細看崔窈雪,她看上去非常憔悴,黑眼圈重得像烏青,頭髮的光澤黯淡了許多,蒼白的嘴唇毫無血色。但她虛弱的聲線,對於他來說依然是甜美的樂音。當她叫喚他名字時,依然是他熟悉的口吻,讓他鬆了口氣。

「妳很久不下單,又不回我訊息,我很擔心妳。」

「沒甚麼好擔心的。」崔窈雪的語氣非常冷漠。

「小夜回來了嗎?」

崔窈雪的眼眶微微泛紅,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去幫妳找她。」

崔窈雪拉住了夏君陽,「我在附近放了些貓糧,一些被吃掉而另一些則原封不動,我不知道是不是小夜吃的。我還放了個捕貓籠,但過了很多天依然是空的,小夜沒有進去。」

「讓我幫妳找她吧。」

「不!」

「為甚麼不?」

「萬一找不到小夜呢?我終於存夠十萬元醫藥費了,但萬一她已經死了呢?我怎麼辦?沒有小夜,我怎麼活得下去?」崔窈雪無望地說:「我是不是不該找下去?一天找不到她,我一天還可以相信她依然活著。」

「不,當然要堅持找下去!妳想放棄了嗎?」

「放棄?你怎麼能這樣說?」崔窈雪顯得很氣憤。

「就算結果有可能令人無法承受,但是一天還沒找到她,一天還有機會!」夏君陽伸手握住崔窈雪的手臂。

「你說得倒輕鬆!你懂甚麼?」崔窈雪甩開夏君陽的手。

「我爸仍然在獄中,但我們從來沒放棄過上訴!儘管可能會失敗,但我們沒有放棄過。」夏君陽雙手抓緊崔窈雪的雙肩道:「所以妳也不要放棄!」

崔窈雪突然很像站不穩似的,搖搖晃晃地跌坐到台階上。夏君陽嚇得立刻蹲下來,扶住她的肩膀。

「妳怎麼了嗎?妳看上去精神很差,又沒睡覺了吧?」夏君陽的語氣中滿是藏不住的關切和擔憂。

「我想睡,但我睡不著。」崔窈雪氣若游絲,說話時嘴唇只有輕微的蠕動。

「妳多久沒睡了?」

「我不記得了⋯⋯」

「妳上次睡是甚麼時候?」

「我想想⋯⋯上次睡醒好像是星期五的凌晨十二點。」

「但現在是星期日了,這麼說,妳已經六十個小時沒睡了?」夏君陽吃驚地叫道:「我的天!窈雪!妳必須睡覺!妳為甚麼不喝睡夢水?用光了嗎?」

「我怕我再喝睡夢水,我會一睡不醒。」

夏君陽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也不打算深究,現在當務之急是幫助崔窈雪盡快入睡。

「不論如何,窈雪,妳必須進屋睡覺。」夏君陽嘗試扶起崔窈雪。

「不!」崔窈雪拉夏君陽坐到她身邊,「既然你來了,陪我一下吧!」

「我當然陪妳,但是,我先扶妳進屋吧,妳必須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夏君陽再度嘗試扶崔窈雪進屋。

「不要,在這裏就可以了。」

「乖,我扶你進屋,我可以告訴妳我最近送睡夢水的奇遇,但妳必須先找個舒舒服服的位置,躺下來閉上眼睛⋯⋯」

「不!不用進屋!就在這裏吧!」崔窈雪固執地要求。

夏君陽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他在崔窈雪身邊坐下來。

崔窈雪低著頭,看著台階,默不作聲。夏君陽陪她坐了一會兒,決定找點話跟她說。他知道繼續提起小夜,只會讓情況雪上加霜。他也沒有忘記,她向來喜歡聆聽多於說話。

「我跟妳說我最後一次給奇怪客人送貨的奇遇好嗎?」

「嗯。」
2024-06-16 09:37:00
有一個客人,可以說是奇怪客人中最難纏的了,妳應該也認識她。
每一次我看見她的地址出現在訂單軟件裏,我就頭痛欲裂。她之前也下過幾次單,但她沒有一次是真的需要睡夢水。

她的地址在空城花園,那是一座看得見海景的私人屋苑,總共有七座,像屏風一樣並排樹立,有著一模一樣的高度、外牆和規格,一塊塊深色玻璃整整齊齊地排列,每格窗戶都同等平淡和乏味。

她的單位不是面向海景,而是對著街景。那街景沒甚麼可看,只有川流不息的馬路和對面那棟看上去更氣派的私人住宅。

我來到F座的六樓,她的門口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在這個客人第二次下單的時候,我已經認得她和她的住址。

因為她當時把門半開著,從門後探出頭來一直張望著走廊。一見到我,就衝上來問了我一大堆問題,包括我的雇主是誰、睡夢水是如何製作以及我對於「睡魔怪客」這個稱號有何感想等等。

她把錄音筆戳過來,我被她嚇得後退,放下睡夢水就逃之夭夭。但是她窮追不捨地跟我跟到樓下,待我上了摩托車以後,這才成功甩了她。

我說到這裏,妳應該知道這個奇怪客人是誰了,她就是在《夜聞》裏撰寫都市傳說專欄文章的那個記者紀芯雯。

她之後又下了幾次單,每次都守在門口逮我,一來就問我一大堆問題。我每次都幾乎是跑著離開,但妳知道她還是有兩次成功跟蹤我,找到了露露和杜南。

她最後一次下單是不久以前的事情,當時我因為一直聯繫不到⋯⋯咳,總之我當時心情很不好。所以一看見她的訂單,我就更加煩躁,我可不想再被無聊記者追著來糾纏了。

於是我一看到她,就沒好氣地說:「妳要是只因為想從我嘴裏問出一點關於睡夢水和我雇主的事情才不斷下單的話,我勸妳不用再浪費妳的金錢了。我是不會告訴妳任何事情的,我甚麼都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妳。」

她被我不客氣的警告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會再採訪你的了,我這次下單是因為真的需要睡夢水。」

「是嗎?」我把睡夢水遞給她,就算我內心相信她,我的眼神也顯露出不信任。

我生怕她改變主意,突然又決定要採訪我,所以一交貨以後我就轉身離開。她果然改不了她的老毛病,又想纏著我問問題,我一走她就拉住我。

「等一下!」

我在甩開她的手時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試圖用我的眼神提醒她,我絕對不會接受她的採訪。

「你父親是夏奇哲嗎?」

我立刻停住腳步。她怎麼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

雖然我滿腹疑惑,但還是先說:「妳不是說妳不會再採訪我的嗎?」

「這不是採訪!我不是為了寫稿而問你的。」她立刻解釋。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出來的,你真的是他的兒子?」

她查出來的?她查出來的?她究竟是怎麼⋯⋯算了,我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查的。

「怎麼了嗎?」我狐疑地問。

「我只是想說,你父親是我很敬佩的記者,我希望你們可以上訴成功,讓他早日出獄,你們一定要加油!」她說這話時,眼神非常真誠。

這突如其來的打氣殺我一個措手不及,我忘了道謝,只是茫然地說:「你很敬佩我爸?」

「是的,他很勇敢,很有骨氣!他對揭露真相、報導事實、追求公義的執著,證明他是一名偉大的記者。」她滿腔欽佩地說:「我真希望我也可以成為像他那樣的記者。」

我想都沒想,腦內湧現的第一句話就脫口而出:「妳?妳有甚麼像妳想成為的那種記者?」

她愣住了,似乎沒想到我如此直白。

「我是說,妳寫的文章,根本有很多胡編亂造、譁眾取寵的成份。單看妳的文章,完全看不出來妳有這樣的抱負。」我補充道,然後立刻發現我的話似乎發揮不到我本來想要有的功能。

但她竟沒有覺得受到冒犯,只是垂下頭來,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我都不知道我在做甚麼。」

「抱歉,我只是說說而已,妳別當真。」我連忙道歉。

「不,你說得很對!我剛才就是在想這件事情,所以睡不著。」

「記者也會睡不著?我是說,每天都因為忙碌的工作而作息不定時,應該會很累才對。」

她也確實看起來很疲累,隨意綁著的馬尾鬆得隨時會垮下來,素顏的臉上有黑眼圈、皺紋和暗瘡,身上還穿著工裝,顯然才剛下班。她竟然累得衣服也不換、澡也不洗就想睡覺?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很累,但是就是睡不著。我不斷在想,我究竟在做甚麼?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我寫的文章是毫無意義的垃圾,除了供人娛樂和貽笑,就沒有任何對社會的實際作用。我鄙視我的工作,但為甚麼還在每天為它拼命?」

「因為,妳需要賺錢?」

「唉,當初我抱著很單純的心態入行,覺得這是我想做的職業,薪水低一點也沒甚麼關係,只要我有熱誠和興趣便行。但是,薪水低是低,工作卻不是我原來想像的樣子!這雜誌原本有一個夜間新聞的欄目,但是後來被移除了,於是我就一直負責寫那些沒多少有用資訊的農場文。我已經做了幾年了,情況也沒有好轉,我逐漸不知道我做來是為了甚麼。」

「妳為甚麼不跳槽?」

「我二十七歲了,快要二十八!我的朋友每一個不是事業上已經步上正軌,就是差不多成家立室!我就依然跟父母住在一起,事業毫無起色,而且還母胎單身!」她歇斯底里地抒洩:「為甚麼就我這麼沒用?我是出了甚麼問題嗎?還是我能力及不上別人?他們賺的錢比我多很多,為之奮鬥的事業也是真的在貢獻社會。而我的工作就毫無意義,我做的事情也毫無價值!也許我選錯路了,也許我入錯行了。」

「別跟人比較了,妳越跟人比較,就越只看見自己的缺點。」

「我不跟人比較,就跟自己比較好了。我喝睡夢水以後,夢見自己在台上領取表揚新聞記者的獎項,還在發表得獎感言的時候宣布要創立自己的報社。天啊,我差點就不想醒過來,不想回到現實面對真實的自己。在夢中看到理想的我,讓我更加感覺到我與夢的距離,讓我更加覺得我永遠無法成為我理想的樣子。既然我在現實中做不到,倒不如就讓我活在睡夢中吧!」

她說著,就激動地扭開睡夢水的瓶蓋。出於下意識的本能,我立刻制止她喝下去。

「別衝動,夢中的一切並不是靠妳自己努力爭取來的,沉醉在其中又有甚麼意思呢?」

「你說得對,我真是可悲,對吧?」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會呀,妳會自我反省,證明妳已經比大部分人好。」

「是的,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缺點和問題所在,也很討厭它們。我知道我不應該繼續留在這家雜誌社蹉跎的,我應該另覓高就。但你知道嗎?我最大的問題是我懦弱,我不敢改變。萬一我努力了,還是達不到目標呢?我怕我無法承受這結果!」

「我覺得只要妳努力,妳就能夠做到。」

「別說這種沒用的安慰說話了,我要是這樣想的話,我就是自欺欺人。」

「不,我是說真的,妳完全有當一名真正的新聞記者的資質。妳厚著臉皮做採訪時有鍥而不捨、不屈不撓的精神,妳鬼鬼祟祟地追蹤人時沒聲沒息、不留痕跡,更別提妳神乎其技的調查員天賦了。」我真誠地說。

她原本垂頭喪氣的臉容漸漸抬起來,像是發現了甚麼有趣的新聞材料一樣容光煥發,「你說得對呢,你這麼一提,我才發現原來我這麼有才華!以前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呢?我這麼出色,繼續待在這家雜誌社寫那些是個人都寫得出來的文章,根本是浪費才華!」

「是的,妳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是的,我要辭職!我要去報社應徵新聞記者!」她醍醐灌頂,甚至像革命領袖一樣把緊握的拳頭舉了起來。

妳知道嗎?我最喜歡看見別人鼓起幹勁振作起來的模樣了,那會使我打從心底裏快樂,讓我也瞬間充滿鬥志。

最新的那一期《夜聞》裏沒有出現紀芯雯的名字,我想她真的辭職了。
2024-06-16 09:37:20
「自我厭棄真是一種毒液,會讓人忽略自己的優點,抓住自己的缺點鑽牛角⋯⋯」

夏君陽停了下來,因為旁邊的人慢慢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他緩緩地轉過頭來,觀看她平靜的睡顏。

崔窈雪的眼睫毛又長又漂亮,緊閉的雙唇看上去很柔軟。她散發著花香的髮絲搔癢著旁人的臉龐,平穩的輕微氣息像春風一樣持續輕撫他的皮膚。

夏君陽吞了吞口水,壓抑從肩膀蔓延至全身的潮熱酥麻感。

要不是沒有鑰匙,又怕驚醒熟睡的人,夏君陽原本想把崔窈雪抱進屋內讓她安睡。但現在他只能維持目前的姿勢,讓她靠著他睡。一會兒以後,他挨到門上,讓她全身放鬆地挨著他。

夏君陽鬆了口氣,崔窈雪終於睡著了。

太陽靜默無聲地漸漸落下,影子悄悄地爬上紫草居的門前台階。
2024-06-16 09:40:49
幾天以後,夏君陽又來到伊草墳村,看見崔窈雪贏弱的身影動也不動地坐在紫草居的台階上。

夏君陽走到崔窈雪面前,她低著頭,像雕塑一樣靜止不動,長長的烏黑髮絲像窗簾一樣垂落,遮住她的臉容。

「窈雪。」夏君陽輕聲叫喚。

崔窈雪沒有回應,依然低著頭。夏君陽猜她睡著了,而且睡得既寂靜又深沉,一點動靜和呼吸聲都沒有。他不想打擾她,但是他隱約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窈雪。」夏君陽又再叫喚。

崔窈雪依舊維持相同的姿勢靜默不動,沉睡得像墳墓裏的屍體般詭異,夏君陽內心的不安越來越膨脹。

「窈雪!」夏君陽忍不住伸手輕輕搖了搖崔窈雪清瘦的肩膀。

崔窈雪立刻驚醒,把臉抬起來,對上夏君陽擔憂的表情。

「你來了。」

「嚇死,我還以為妳昏迷了還是怎樣⋯⋯」

「我沒事。」

夏君陽在崔窈雪身邊坐下,一時間不知道要說甚麼。但她率先開口,聲線又低又深沉。

「睡夢水有一個副作用,是我最近發現的。」

「甚麼副作用?」

「喝得越來越多睡夢水,睡眠時間會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會越來越短,漸漸就會長睡不醒,徹底脫離現實世界,一直活在夢境中。」

「會這樣?那豈不等於死去?」

「在現實中死去,在夢境裏重生。」

「雖然睡夢水被人認為有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異功能,但應該不會這樣吧?這已經遠遠超出科學能夠解釋的程度了。不論如何,喝得太多睡夢水肯定不好,妳也別喝太多了。」

「嗯。」

兩人開始聊其他的事情,夏君陽掏出手機打開一個網上影片平台,點開一個頻道的影片讓崔窈雪看。

「妳看,這是前《夜聞》記者紀芯雯開的頻道,她果然辭職了。」

影片中綁著工整馬尾的女生看上去神采奕奕,雖然素顏示人,但皮膚很好。影片的內容首先講述她為甚麼辭職以及為甚麼要開設頻道,然後敘述自己的心路歷程,最後預告之後會製作的影片。

「在我辭職以後,我給幾家報社寄了求職信和履歷,但都表示沒有職缺。其實現在報社越來越少了,我知道我很難找到入職機會。我就想,我其實不需要被報社聘請才可以當新聞記者,不如我自己創立一個新聞媒體吧?我可以自己搜集資料,自己走訪事件現場,自己拍照和錄影,自己做採訪,自己寫報導文稿,自己剪輯影片。從今以後,我會把我親自做的新聞製作成影片,發佈在這裏。」

「看到很多跟我同齡的朋友不是事業有成就是成家立室,真的很容易讓人質疑自己。在這個時候才跳出舒適圈,從零開始打拼,會不會太遲了?但其實不論去到甚麼年齡,都沒有太遲這種說法。每個人的路各有不同,我們不需要與別人比較,只需要專注於開闢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要是有看過我之前的專欄文章,應該知道我使用過睡夢水。我曾經因為很不滿意自己活成的樣子,而一度打算依賴睡夢水製作的美夢。但有人提醒我,既然夢中的一切都不是我努力爭取的,沉迷在其中又有何意思?沒錯,要是我的夢想並不是靠我自己實現的話,那我不要也罷。我決定切斷自我否定的輪迴,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達到理想的目標,因為只有這樣做才真的有夢想成真的可能。」

影片結束了,螢幕轉成反光的黑色,映照出崔窈雪木然的表情。

「看來,失眠的人需要的不是睡夢水,沒有人需要睡夢水。」崔窈雪以意味不明的沉重語氣喃喃道。

此時,黯淡的蒼穹突然響起震動人心的雷鳴,慘白的閃電照亮了被夜色籠罩的大地。轉瞬間的烏雲密佈讓夜空變得比原來更黝黑,傾盆的大雨驟然降下。

「你知道嗎?我今早在台階下找到小夜了,她死了。」

崔窈雪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有多平靜和空洞,夏君陽對於這個消息就有多震驚和難過。

「我明明已經存夠醫藥費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

「喔,窈雪⋯⋯」夏君陽不知道該說甚麼,他只能伸手觸摸崔窈雪被雨打濕的瘦弱肩膀。

雨下得越來越大,但崔窈雪依然待在原地不動,於是夏君陽繼續跟她並肩坐在雨中的台階上。

「我想,我沒有理由活下去了。」

崔窈雪細微的聲音在滂沱的大雨下幾不可聞,但夏君陽還是聽見了。

「妳在說甚麼,窈雪?」

「我的整個人生,沒有事情是有意義的。」

「窈雪,究竟怎麼了?妳可以說給我聽。」

「我會告訴你我為甚麼失眠。我原本不想說的,因為我怕會失去你。但現在,所有事情再也沒所謂了。」

夏君陽很想問那是甚麼意思,但他默不作聲,只是等待崔窈雪繼續說下去。
2024-06-16 09:43:28
兩人淋著雨,夏君陽聽著崔窈雪說她認識他以來最長的一段話。

「自從我父親的花田因為鐵路興建而被收取後,他失去了所有的資產。我母親某天突然覺得自己再也過不慣需要為金錢愁苦的日子,就跟他離婚了。

她很快就改嫁,對方是做證券的。他卻一直無法像她那樣展開新生活,開始酗酒吸毒。

有天我放學回家,發現父親在床上昏睡不醒,我怎麼搖他都叫不醒他。他死了,我當時十五歲。

我母親不得不把我接去她的新家,我不得不叫那個男人做繼父。他胖得像頭豬,又粗蠢又可鄙,我對他的厭惡不論用多少字詞形容都不足夠。而他也同樣厭惡我,我就不提他有多惡劣了。

每一次,我母親都站在他的那邊,把我當作她人生的污點。他們安排我住在傭人的房間,負責幹傭人的活,還道貌岸然地以為我應該對他們感恩戴德。那所有的一切我原本都可以忍受,寄人籬下本來就要有所付出。

後來他們誕下了一個男嬰,給我地獄般的生活再添上更多酷刑。我恨透我母親,也恨透那男人,自然同樣恨他們的孩子。但我卻要被他們使喚,聽他們含沙射影地數落我父親的失敗,被他們搶去我辛苦工作賺回來的錢。

我父親在生前給我留下了一盆永生花,是他親自為我製作的。他們惡魔般的孩子,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的永生花砸成一片殘渣。我扇了那惡魔一巴掌,這為我帶來了更慘重的懲罰。

在我看著我被毀掉的書本、電腦和衣裙時,我知道一天我還待在那裏,我的人生都不屬於我自己。我再也忍受不了,這不是我的所屬之地,我不要再待下去。

在我的夢中,我是被王子解救的灰姑娘。而在現實中,我砸爛了他們所有的家具,然後離家出走。

我去我祖母的住處投靠她,就是這棟紫草居。

這是我們的祖宅,原本跟伊草墳村的其他屋子一樣已經荒廢多年了。她退休以後修繕了這裏,並住了下來。小時候,父親每個週末都會帶我來這裏探望她,我不記得去到甚麼時候就不再了。

除了慈祥的愛和一個屋簷以外,祖母沒有甚麼可以給我的。我也並不想成為她的負擔,為了養活自己和賺取學費,我去麵包店和奶茶店工作。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祖母突然患上了肺癌。我到處借錢籌集醫藥費,但她最後還是走了,只為我留下了小夜和一大筆欠債。

當時的我身無分文,不論我如何榨乾自己的時間,實在沒辦法一邊上學一邊應付越來越鉅額的欠款。要是我不還錢的話,銀行有權收取紫草居——我唯一的資產。為了不讓欠款越來越高,我必須盡快還清。

在最絕望的時候,因為想在短時間內賺快錢,我曾經去做兼職女友。

第一個客人說我陪他三個小時,他會給我七千元。我去了,和他在街上待了十多分鐘,彷彿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著我。我的尊嚴再也無法容許我對著他多一秒,我中途藉故溜走。

但我後來決定吞下我的自尊心,為了盡快還錢,我必須這樣做。

豈知第二個客人,竟然是我的繼父。他看見我,甚麼也不用說,眼中的恥笑已經勝過千言萬語。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羞辱過。

一看到那眼神,胃裏的嘔心感立刻迫使我跑到餐廳的洗手間,對著洗手盆羞憤地大吐一場。我在洗手間待了很久很久,直至我認為那男人應該已經離場了,我才敢走出去。

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對自己的痛恨,任何字詞都無法準確形容我當時的感受。要是父親和祖母知道我淪落成這樣,他們會怎麼想?

雖然我沒有出賣自己的身體,但一想到我曾經那樣想過,就感覺我等同於已經那樣做了。我感到無比羞恥和慚愧,罪疚感深深地折磨著我。同時我很感恩得到這最為重要的警示,要不是遇見了我的繼父,我說不定就無法回頭。

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要這樣賺錢。

我找到了花店的工作,決定中途輟學,全力打工還錢。雖然這花了我兩年時間,但我總算還清所有的債。」

說到這裏,崔窈雪停了下來,抬起她已經被淋得濕滑的臉,閉上眼睛,讓雨水盡情洗刷她。

夏君陽思考著崔窈雪剛才說的話,腦袋像解碼程式般運轉。她的話解釋了很多事情,包括她為甚麼那麼鄙夷露露做情婦,為甚麼同情酗酒的郭生,為甚麼能夠理解仇先生想復仇的心情,為甚麼覺得杜南躲在夢中逃避現實的主意不錯,為甚麼認為愛只會帶來苦難,為甚麼聽到他父親在獄中時的表情就很像是她自己的父親在獄中似的。

崔窈雪不是鄙夷露露,她是鄙夷她自己。她同情郭生的時候,她是在同情她父親。她知道復仇不能解決問題,就像再多對繼父一家的詛咒都不能讓她脫離苦難。她認為真愛不存在,是她母親教她的。她由衷地替夏君陽的父親入獄感到難過,是因為她真的能身同感受。

「我的血親不是死了,就是和我反目成仇。而我的朋友,則一個都沒有。

小學時曾有個最要好的朋友,但畢業以後我們就沒再聯絡了。

初中的時候,我被一個我原本以為是朋友的人誣陷,只因為她認為她的暗戀對象喜歡我,她就把老師的錢包放到我書包裏,害我被人叫了幾年小偷騙子。

自此以後,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多少人是值得信任的。這心態令我在高中的時候,做了至今依然令我後悔不已的事情。

在我父母離婚以後,我當時僅剩的一個朋友認為我需要她,所以過來關心我。但是我冷漠地拒人於門外,只因為我想裝作堅強。久而久之地,她也不再在乎我的事情。

我疏遠了所有人,我的人生沒有留住任何一個人,而這全是我的錯。
現在我住在這誰都不住的荒廢村落,就算我有天死了,也永遠不會有人發現我的屍體。」
2024-06-16 09:45:08
崔窈雪嘆了口氣:「你看,這就是我可悲的失眠故事了,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的人生,從來不受我掌控。當我沒法確定明天會發生甚麼事情,只能確定等待我的只會是壞消息時,又怎麼能平靜地入睡呢?」

「我不知道原來妳⋯⋯」夏君陽根本不知道應該說甚麼。

「小夜是我唯一的擁有。當她病了的時候,我像抓緊自己的生命一樣,試圖抓緊她的生命。因為她是我還活著的唯一牽掛,但現在,連她也⋯⋯」

崔窈雪說到這裏,聲線終於變得哽咽,她把臉埋在手掌心裏。夏君陽把她拉進懷裏擁抱,她把頭靠在他胸膛上痛哭,濕透的臉混雜著雨水和淚水。

「活了二十二年人,我根本不知道是為了甚麼。我一無所有,再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崔窈雪的聲線被吵鬧的雨聲沖刷過以後依然無比哀傷和悲慟。

「妳有的,妳不是還有寫作的夢想嗎?」

「既然我寫的東西根本沒有人要看,我不如死去算了,反正跟活著也沒有分別。」

「有的,妳只需要再堅持⋯⋯」

「別再跟我說堅持了!」崔窈雪崩潰得不成人形,「無論我怎樣堅持,我堅持的事物最終總是化為烏有。我每次堅持,都只會讓我更加絕望!我要逃到另一個地方去,就像我當初離家出走一樣,因為這裏再沒有值得我堅持的事了!」

崔窈雪站了起來,夏君陽拉住她。

「別走!妳還有我!妳可以為我堅持嗎?」

夏君陽雙手緊抓崔窈雪顫抖不已的肩膀,她以愕然的表情瞪著他。

雨水在兩人相對的臉中間形成瀑布般的簾幕,兩人的頭髮、臉龐和衣服都濕透了。

「我會讓妳知道,妳的人生不是毫無意義的!妳不用做任何事情留住我,我會一直留在妳身邊!」

「不,總有一天,你會離我而去,我不想失去你,所以別⋯⋯」

「不會,妳永遠都不會失去我!我說了我會來找妳,我就會來找妳!因為我⋯⋯」

「不!別說下去了!」

崔窈雪露出痛苦的表情,想要甩開夏君陽,但他緊抓住她不放。

「窈雪,妳能允許我愛妳嗎?只要妳拒絕我,我絕不會再糾纏妳!」

「君陽!我有甚麼好愛的?你這樣是在傷害你自己!我已經把一切告訴你了!我在乎的事,總是會變糟。每一次我嘗試,都只會讓情況惡化。我總是留不住我身邊的人,不論是親人還是朋友,因為我是個很糟糕的人!你看不出來嗎?我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所以為你自己好,別犯傻了!」

「妳覺得自己很糟糕,但我一點也不這樣覺得!就算是在妳最糟糕的時候,都絕不會改變我對妳的心意!」

「夠了!君陽!你這樣會讓我很痛苦!別這樣!別對我做這種事!」

夏君陽用他強壯的手堅決地緊握住崔窈雪冰冷的手,她無比痛苦地掙脫掉,然後開門衝進屋內,再砰地關上了門,把他隔絕在外,留他一個人獨自繼續站在雨中。

「窈雪!」

夏君陽撲上前敲門,但是崔窈雪就是不開,他只好絕望地放棄。

雨勢持續增大,夏君陽依然像雕像一樣站在雨中,無法動彈。他一直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和淹沒他。他被雨淋得渾身冰凍,喪失了自己的體溫。

夏君陽能夠感受每一滴冷雨,就是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很像原本放心臟的位置只剩下一堆碎片一樣。在他的人生裏,他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悲傷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雨勢漸漸減緩,變成淅瀝的小雨,最後終於停下了。但夏君陽身上的雨依然下個不停,他全身被冷雨淋得外濕內冷,雨水不斷沿著他的髮絲、衣角和臉龐滴落下來。

紫草居的門緩緩地打開了,崔窈雪驚訝地看著淋了一整晚雨的夏君陽,似乎沒想到他依然站在她門前守候著她。

崔窈雪來到夏君陽面前,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水珠,然後把手帕塞到他手中。她以悲傷的眼神凝視他,他真希望可以用一個擁抱融化她眼中所有的憂鬱。她叫喚他的名字,並說出了讓他心碎的話。

「再見了,君陽。」

這充滿哀傷的叫喚,讓人的心狠狠地疼痛。

崔窈雪輕輕地在夏君陽的唇角留下一個淺淺的吻,然後在他還沒來得及拉住她之前,就再度關上了門。

之後,門沒有再打開。
2024-06-16 13:58:48
後面分多D段容易睇左 加油
2024-06-17 20:57:38
多謝~
2024-06-20 19:49:07
有無人睇呀?
接下來係結局篇
無人睇就唔放嘍~
2024-06-21 00:19:09
唔好爛尾 俾我睇埋🙏🙏
2024-06-21 08:32:08
原來真係有人睇,多謝~
2024-06-21 08:32:56
下部

(接下來會進入結局篇,畫風有少許唔同)
2024-06-21 08:39:17
八、鬼魂

自那雨夜以後,崔窈雪沒有再訂購睡夢水,也沒有再回覆夏君陽的任何訊息。後來,他發現她封鎖了他,根本沒有收到他的訊息。

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口,但崔窈雪算是明確地拒絕夏君陽了。因此縱使他很想再去伊草墳村找她,為了不造成她的困擾,他還是一直費盡力氣強忍住自己的衝動。

夏君陽去崔窈雪工作的花店,站在對面街想遠距離看看她下班的身影,但幾天過去都沒看見她。最終他按耐不住了,推門走進花店,裏面只有店長一人。

店長顯然認出了夏君陽,用頗為不善的表情和語氣問他有何貴幹。他說他想找這裏的職員崔窈雪,店長冷淡地回答沒有這號人物。

「甚麼?」

夏君陽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幾次,得到的答案還是一樣。他只得垂頭喪氣地離開花店,在街上茫然地遊走。

明明沒有弄錯花店,也清楚記得崔窈雪是在這裏上班,為甚麼店長會那樣說?

夏君陽掏出手機,想打開與崔窈雪用訊息對話的頁面。但是他翻遍整個通訊軟件,都沒找到她的訊息紀錄。他在通訊錄裏翻找她的電話號碼,但滑了幾次都遍尋不著。他再也聯繫不上她了。

「怎麼可能?我明明記得我有保存她的電話號碼,為甚麼不見了?」

崔窈雪在夏君陽電話裏留下的痕跡不知在甚麼時候突然消聲匿跡了,就很像她從來沒存在過似的。

夏君陽越想越不對勁,額上的汗水沿著臉頰滑落下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必須去伊草墳村看看。

夏君陽騎著摩托車駛進前往伊草墳村的林蔭道,又經過了滿佈墳墓的山坡。周遭的景物照舊是他第一次見它們時的模樣,但再沒有熟悉的親切感,全都變得異常陌生。

夏君陽把摩托車停泊在村口的大牌匾前,焦急地往紫草居走去,所幸那座牆上的紫色花草圖案活像藤蔓的小屋還在。

夏君陽走上台階,開始敲門和叫喚裏面的人。屋內靜悄悄的,一絲動靜也沒有。

夏君陽坐在門口等到半夜十一點,還是沒有人開門或是回應他的呼喚。

要不是夏君陽有工作和學業,他說不定會一直在紫草居門前等到崔窈雪出現為止,但他最後不得不離開。

夏君陽騎摩托車駛出伊草墳村後,打開訂單軟件查看,卻發現一張訂單都沒有。到了午夜十二時,還是一張訂單都收不到。他原本以為這夜可能比較少人失眠,但一夜過去了一半,依然一張訂單都沒有。

這太不尋常了,夏君陽決定查看一下睡夢水的官網,但是他怎麼搜都搜不出。訂購網站竟然到三點都還沒營運,怪不得沒有人下單了。

夏君陽發電郵給雇主,詢問這件事情,但到了清晨六點都沒有收到雇主的回覆。

之後的每一夜,睡夢水的訂購網站沒有再開放。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跟它的初次出現時一樣毫無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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