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

5.
不知過了多久，啊俊悠悠轉醒。

之前的四名男女已經離開了，離開時他們都是目光呆滯的，畢竟剛才的事情實在太震撼。

紅髮男離開時一直用著誠懇的語氣請求方柏仁把剛才的事情保密，方柏仁點頭了，只是要求他們把屋內所有的毒品都帶走。

於是，啊俊的房間內，只剩下啊俊，青怡和方柏仁三人。

青怡依然握著啊俊的手，方柏仁則搬來了一張椅子在床邊位置坐下，但就背向著啊俊。

啊俊感覺全身都使不上勁，只能勉強轉動頭部。他環顧四周，第一眼就瞧見哭乾了淚的青怡。

青怡把剛才在屋內發生的事都告訴了當時神志不清的啊俊。

「對不起。」他虛弱地對青怡說。

「為甚麼。」方柏仁插嘴，冷冷地道出三個字。

「你問我為甚麼嗎……啊……嗯……」啊俊無言以對。

「你知道我們會失望嗎？」

青怡聽了，淚水又從眼角流下來。

你知道你身邊的人真的有對你抱有過希望嗎——方柏仁突然想到一段時間之前母親對他說的話。

當日啊俊著方柏仁曠課出去陪他打機喝酒，啊俊本身有吸煙的習慣，以致方柏仁回家時一身煙酒味，被母親罵了。他還記得母親當時侮辱啊俊是「垃圾」。那時他心裡感到由衷的憤怒，因為他確信啊俊絕對是一個比別人眼中好很多倍的人。

然而今天的啊俊卻吸毒了，甚至差點賠上性命。

你知道我們真的有對你抱有過希望嗎——方柏仁很想大聲對著啊俊這樣說，但他說不出口。

「我真的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子的……我之前只是想著好玩而已……」

「好玩？吸毒……這段日子你真的過得快樂嗎？」方柏仁追問。

「我……」啊俊望著方柏仁的背影，久久未能說話。半晌，他才說：「不如我問你……以前你和我一和其他朋友一同在外面玩的時候，你真的快樂嗎？」

這一回倒是一直咄咄逼人的方柏仁沉默了，空氣變得異常沉重起來，彷佛時空有點被扭曲。感到奇怪的青怡也轉過了頭，和啊俊一同望著方柏仁的背影。

「我以前不就答你了嗎？我很快樂。」方柏仁淡淡地說，說罷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就往大門走去。

啊俊望著方柏仁離開，轉望向天花，不知不覺流下了兩行眼淚。

方柏仁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目光是失焦的。

他知道自己已再沒有理由可以責備啊俊，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已經被啊俊看穿了自己。

雖然那時候他們一班人四處吃喝玩樂，每天臉上都是掛著笑容，但在那些日子裡，又有多少是方柏仁真心享受其中的呢？

他跟啊俊一樣，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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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現實

1.
悠長的聖誕假期可以如何利用？中六生或許會花盡時間溫習文憑試，朋友眾多的學生或許會相約到處吃喝玩樂，家裡富有的或許會和家人出國旅遊。然而，方柏仁的情況是以上皆否，整個假期裡他基本上就只有打電子遊戲和跑步。

假期後的第一個上課天，意外地，方柏仁上學了，而且準時回到學校。以前的他每逢假期之後的上課天他都會裝病曠課，這次卻例外，是因為他已經重新習慣每天上學了嗎？

來到六樓，方柏仁沒直接回到課室，卻走到了旁邊的6B班。這段時間他都沒遇見過陳美欣，心裡竟有些掛念她。來到6B班門前，方柏仁馬上便鎖定了那個最角落的座位。失望的是，座位上並沒有人，桌上亦空無一物。瞧不見她，方柏仁心中的空虛比想象中嚴重，心藏就像被人用力壓了一下。

正要回到自己的課室，方柏仁卻望見遠處有一熟悉身影。那人一直低著頭走路，突顯了她蓬鬆淩亂的頭髮。方柏仁不禁暗笑，因為她就是只有在學校才會出現的「頹廢的陳美欣」。由於在學校的她和在城門河畔的她差別太大，每次方柏仁在學校碰見她時都總覺得有點好笑。

陳美欣雖然低著頭走路，但她卻巧妙地把路上的人都避開了。在她要到達目的地之際，面前卻有一身影阻擋著她。她終於抬起頭，瞧見了方柏仁的臉。

然而她卻馬上再次低下頭，也不顧得會撞到方柏仁就從他和門框之間的空隙穿過，走進課室。

方柏仁呆住了，他以為以現在兩人的交情，她只少也會跟自己打聲招呼，但她卻沒有。氣氛甚至感覺比兩人第一次在學校見面時更糟。

方柏仁回頭往課室內看去，只見陳美欣甫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伏在桌上。

2.
早上十點正，6B班正在上生物課，黎老師向同學發了一份突擊測驗卷，說是要考驗大家在放假期間有沒有好好溫習。

陳美欣從前座接過測驗卷，然後把它安放在桌上。

測驗開始，大家開始作答。當班內再沒心機讀書的同學都在做做樣子寫下幾個字時，唯獨陳美欣甚麼都沒有做。


她彷如一尊石像般的坐著，一動也不動，彷彿體內的血液都靜止了。她雙眼看著桌上的測驗卷，目光卻是無神的。

直至黎老師宣布停筆的一刻，陳美欣一個字也沒有寫下。

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是甚麼時候，自己開始變得對學習一點動力也沒有？

當日接過試卷，得知自己最後的一扇門窗都被關上之後，陳美欣就知道，自己的路已經到了盡頭。當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無數個晝夜的掙扎和努力最後原來只值一個不合格的分數時，陳美欣就知道自己再努力都是白廢。

如此廢物的自己竟癡心妄想將來能成為一名醫生，實在是貽笑大方。

明白了這個事實的她，從此再沒有拿起過課本溫習。整個假期基本上她都是宅在家裡，在床上玩電話、上網，有時候自己到街上散步。

起初，她對於這種寫意的生活感到十分滿意，因為她終於不用整天埋首在討厭的課本之中，不用再緊張得在課本上不斷畫圓圈。

她由心底裡感到解放。

然而，為何當她再次回到學校的時候，心裡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呢？甚至當生物課的測驗卷放在面前時，她會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暗的深潭之中呢？

小息時，陳美欣沒有像以前一樣拿出課本溫習。她望著空空如也的桌面感到百無聊賴，便決定到外面走走。才踏出課室，就碰到了方柏仁。原來方柏仁在早上被硬塞了一顆檸檬後心有不甘，決定小息時再來找陳美欣，結果兩人就撞上了。

「好久不見！」方柏仁揮手，盡量展現出一個友善的形象。

陳美欣不發一言，從方柏仁身邊走過。

原因陳美欣也說不出來，此刻的她就是不想見到方柏仁。

方柏仁再次吃了檸檬，心裡酸溜溜的。只是他並沒有放棄，他一直追著陳美欣，嘗試跟她搭話。

「你去哪裡？」

「假期做了甚麼嗎？」

「跟我說句話吧！」

陳美欣都一一把它們當作耳邊風，對方柏仁的說話充耳不聞。

當方柏仁跟著她走了兩層樓梯後，她終於按捺不住了，她回過頭，瞪著方柏仁說：「你別再跟著我了。」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站在樓梯間，佇立不動。

陳美欣終於搞清楚自己為何突然間討厭方柏仁了。當她看見方柏仁，她就會想起之前為了模擬試每晚在露天廣場溫習並看見方柏仁跑步的日子，以及考完生物科試卷後方柏仁對她說的那句：「你能做到的。」

她很想告訴方柏仁他錯了。她根本就做不到，她的努力根本就換不到好結果。

她很想告訴方柏仁此刻他眼中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陳美欣，真正的陳美欣比他想象中更差勁。

她轉身繼續下樓梯，卻聽見方柏仁喊了一句她聽不懂意思的話：「你討厭我不要緊，但你真的可以嘗試交更多朋友，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他們啊！有人能聆聽你的感受是一件很好的事！」

看著陳美欣的離去，方柏仁又想起了啊俊。

3.
自當日啊俊在家裡失控後，方柏仁就再沒有跟他見過面。啊俊把方柏仁一生最討厭的兩件事做了，先是吸煙，後是吸毒。方柏仁和他是最好的朋友，然而他卻已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這段日子，方柏仁一直思考為甚麼會導致這個結局。他發覺自己對啊俊的關心太少了，有很多事情其實他可以更早知道及阻止的，但他卻沒有做到。他是啊俊的朋友，卻沒做到朋友應有的責任。朋友是應該互相聆聽、互相督促、互相成長，然而這段日子自己卻花了太多時間在學校裡，忘記了啊俊本來朋友就不多，又因為之前自己的離群使他們那班夜青朋友各散東西，導致他誤交別的損友，更和別人吸毒。

如果當初他身邊有更多人能聽到他的感受就好了……

如果她身邊有更多人能聽到她的感受就好了……

在瞧見陳美欣時，方柏仁腦裡浮現出同一句話。

「你真的可以嘗試交更多朋友啊！」方柏仁的聲音一直在陳美欣耳邊縈繞。坐在一角的她觀察著課室的每一處地方，只見班上的同學都有自己的朋友，大家都圍了一個個圓圈在談天說地，唯有自己是一個人坐在一旁。

那些圓圈裡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

愈是看著眼前熱鬧的畫面，陳美欣愈是渴望小息時間快點過去。

突然，在陳美欣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圓圈起哄了，傳來嘈吵的歡呼聲和交談聲。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你輸了！」，陳美欣望了兩眼，正跟自己說：「別人的事又關我甚麼事呢！」卻發現有一個女同學從另一邊走過來了。那個女同學對她說：「嗨！你喜歡聽韓國音樂嗎？」
   
素來沒有人願意搭訕的陳美欣對於有人主動找她說話感到由衷的驚訝，一時之間張口結舌，「下？下？」這樣的說了數聲。她看著眼前的女同學，記起她好像就是跟自己的名字有點相似的陳家欣。

「我問你，你喜不喜歡聽韓國音樂？」陳家欣笑著重複說道。她的笑容確實美麗動人，但陳美欣總覺得有點不自然。

「不太喜歡……」她小聲答道。

「是嗎？那麼你喜歡聽甚麼歌？有甚麼喜歡的歌手嗎？」

她想了想，仍然小聲地答：「陳奕迅吧……」

「咦！我以前也很喜歡他耶！」附近的一個女同學插嘴說，她是原先跟陳家欣一起聊天的一個同學。那同學向陳美欣走去，帶同另一個同學也過去了。於是情況就變成了陳家欣在內三個人圍住了坐著的陳美欣。

陳美欣從未曾遇到過這情況，當下臉竟紅了起來。

「不過呢，他唱歌的確很好聽，但現在算是過氣了吧？還是韓國男團比較帥氣吸引。」剛才的女同學續說，並手舞足蹈起來。她身旁的兩位小伙伴都被她的動作逗笑了，只是陳美欣總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也就笑不起來。

不過，她還是打從心底裡感到一點高興，心裡燃起了一點能交到新朋友的希望。

自這次交談後，每次當陳美欣上學碰到陳家欣，兩人都會輕輕點頭微笑。有時候，陳美欣都會主動走到陳家欣她們三個人的圈子裡聊天，漸漸地，她開始覺得自己找到一些上學的價值。

然而，這次的「交友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很多時候陳美欣都覺得與她們三人的話題不太相配，每次她們當在說某一個話題，陳美欣加入後就匆匆完結了，共處時尷尬的感覺也跟隨了良久仍未能完全散去。

就此，陳美欣曾諮詢過方柏仁，那時她對方柏仁的討厭已消去了大半，畢竟是他鼓勵自己去交朋友的。方柏仁聽到她願意交朋友了，當下高興得握住了她雙手不住地搖擺，並說：「這就對嘛！這就對嘛！」至於相處時尷尬的問題，方柏仁則勸她不用太放在心上，鼓勵她多說話多了解，慢慢磨合就好。聽過方柏仁的一席話，她信心增加了不少。

4.
今天早上上課前，陳家欣和她的兩個朋友依舊坐在一起聊天。不久，陳美欣回來了。

說起來，這段時間她都比以前早了回校，不知道是不是交了朋友的關係。

她放下了書包後，便走到陳家欣那邊去，那時她們之中剪了個蘑菇頭、長得嬌小可愛的女生依琳剛好說的興起，欣喜著狂地叫：「好啊！就這樣約定了！」她們瞧見了陳美欣，都對她付以一個可掬的笑容。

「在……談些甚麼嗎？」她說話仍然有點羞澀。

「我們正在談遲些溫習假期開始後該做些甚麼好。」陳家欣說。

「那當然是盡情地去玩啊！我們剛剛就決定要先到迪士尼樂園玩。」依琳興趣地搶著說。

「對啊！你要去嗎？」身旁的梓盈附和著。

「唔……」陳美欣一時語窒起來，她心想溫習假期不是該要溫習的嗎？怎麼大家都盡是想著玩樂？可是隨即她又想到自己早已放棄了讀書，因此也明白了她們的想法。

「好啊。」陳美欣笑說。

「需要想這麼久嗎？是不是不想去？」依琳打趣說。

陳美欣搖了搖頭，這時梓盈卻插嘴說：「你該不會真的打算把時間用作溫習吧？」

「不是啦……」雖然陳美欣否定著，但她剛才確實有一刻有著梓盈口中的想法。

氣氛再次因為陳美欣而變得尷尬。

陳家欣問：「難道……你還想繼續讀下去嗎？」

陳美欣點了點頭。另外兩人都是一臉驚訝，彷彿在說：「你竟然喜歡讀書？」

「你將來想做甚麼？」依琳追問。

「醫生……」陳美欣被她們的表情嚇到了，回答時聲音都變得很細。

「噗！」聽罷，依琳竟失笑了，連忙用手掩住嘴巴，可是笑聲卻一發不可收拾，連帶梓盈也笑了。

這個反應是陳美欣再預料也預料不到的，當下她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待到依琳終於止住笑聲，才望著陳美欣說：「你竟然……竟然跟隔壁班那個傻的書呆子一樣想做醫生？真想不到你是她那種人耶！」言詞間夾雜著一點輕蔑的意思。

陳美欣未能馬上完全理解得到依琳的話的意思，但心裡卻有種無地置容的感覺。她的頭不自覺地垂下，眼神也開始失控地亂竄。她沒說些甚麼，只是緩緩扶著桌子站起來，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一時之間，陳美欣感覺到班上所有同學對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從前，每當他們看到了陳美欣，都是看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在意她。然而此刻她卻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有人在打量著她，也有人在竊竊私語。

「沒聽錯吧？她想當醫生？」

「她總是有點怪氣的。」

「就跟隔壁班的那個人一樣嘛！」

班上同學的說話就像一條條蟲子「躦」入她的耳窩。然而，陳美欣都把一切當作沒聽見，獨個人坐在一角，不說一句話，也沒展露出一點情緒，只是默默的，默默的，接受著這一切。

她回頭往依琳她們的位置看去，只見她們仍然自顧自地笑，沒有挽回她的意思。

陳美欣這才明白原來有些事比沒有人理會自己更難受。

推

感謝

5.
這晚本應圓月高掛，然而一陣雲霧卻突然襲來，把空中的星月都遮蔽了。

跑完步的方柏仁在露天廣場處看見了陳美欣。此刻的她垂著頭，身上仍然穿著平時的白色連身裙，只是顯得黯淡無光，在她身上找不到一點活力。方柏仁好像看到了那個原本只在學校出現的頹廢的陳美欣。

方柏仁習慣地在她身旁坐下，她卻立刻避開了，使到兩人之間隔了個空位。

「喂？」方柏仁往陳美欣靠近了一點。

陳美欣再次避開了，也沒有回話。

「說句話吧？」陳美欣一言不發，彷佛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街上搭訕的陌生人。

這種感覺使方柏仁感到很不舒服。

「跟朋友吵架了嗎？」方柏仁一臉關切的問。

陳美欣猛地抬起了頭，用她已滿佈淚痕的臉向著方柏仁。

「一切……都沒有了。」她淚線決堤，嘴唇不住地顫動。

不久之前，才有一位女生在自己面前哭過，誰料到這麼快自己又會再遇上這種事。

陳美欣嚎哭不斷，一時無力往前倒下。見狀，方柏仁只得上前扶起她，也顧不得身上的汗水。在陳美欣被扶起的一刻，她一把摟住了方柏仁。方柏仁能感覺到她的眼淚從她的臉滴下，由汗衣滲到他的左邊肩膀，與他的汗混和。

與陳美欣認識已經有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但這晚方柏仁看到的陳美欣的表情和情緒，是他看到過她最徬徨、最脆弱、最悲傷的一次。

「在她們面前，我都不敢哭。」

陳美欣哭得聲嘶力竭，哭聲在廣場中回盪。

人啊，總喜歡在人前裝作堅強。

明明心裡多應不忿，明明心裡多甚憤怒，明明心裡多麼悲傷，卻總要在別人面前裝作沒事發生。彷彿忍耐是場比賽，誰先控制不了，誰就輸了。

可是啊，為何我們都要堅強呢？

世界是殘酷的，若我們不時刻保持堅強，就只會在無聲無色之間被現實擊倒。一記動作、一句話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武器，唯有以堅強作盾牌，才能使我們得以生存。

然而盾牌卻不是萬能，它也有擋不住的箭，正如我們也有軟弱無力的時候。

因此，我們都需要一個依靠，一個避風港。那個依靠也不一定是你愛的人，只需要一個適合的人，在一個適合的時間出現在身邊，足矣。

堅強久了，累了，就儘管放下盾牌。哭吧，我們沒有人會怪責你的。

要怪責的話，就怪責那冷酷而無情的現實。

第十章 家人

1.
當風不再響，方柏仁的世界再次剩下寧靜的黑。

客廳四處無光，只有洗手間門前有一絲光線偷走出來。

母親聽見開門聲，從洗手間走了出來。方柏仁上前，看見母親一臉憔悴，身上的衣物四處是水漬，頭髮也濕了一大片。方柏仁引頸往洗手間內瞧去，瞧見那個原本安放在洗手盤上的水龍頭竟像被斬首一般掉在盤內，盤內的水漬就像是它流出的血液。切口被母親用雜物堵住了，不過只要把它們弄走，鮮血又會如泉源般噴發。

「還是讓我來吧。」方柏仁轉身在客廳的沙發底下拿出了工具箱，再回到洗手間內。雖然他知道工具已經齊備，但維修的步驟他卻不太了然。他笨手笨腳地把水龍頭重新安上，身子也不免被灑了一點水。

「這些工作以前都是你父親做的。」母親在方柏仁的背後輕聲說。

「但他已經不在了。」方柏仁輕描淡寫地拋下一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對不起。」母親說。

「我真的沒有怪你。」

「那麼我們的關係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背著母親的方柏仁能隱約聽見母親的哭泣聲，但他卻不敢回頭。

「我不知道。」

方柏仁把房門關上，讓這道在父親去世後才建成的牆再次把兩母子分隔。

2.
每個人心裡總有不同的人佔著不同的重量，而當中有的人佔得比較重。當那些重要的人離開了自己的世界，心自然變輕了，空虛的感覺大概就是由此而來。

「喂，啊仔，別再玩電腦了，跟我去做運動。」

那時候的父親有著一把沉實穩重的聲音，一直震重著我的心靈。

「做運動？做甚麼運動啊？」

那時候的我只顧看著電腦螢幕，說的話充滿稚氣。

「就跑步啊！」父親理所當然地說著，並一手搶過我的滑鼠，把電腦給關掉了。

那時候的我只懂怨恨地看著他的臉，卻瞧不見藏在他眸裡的心情。

就這樣，那時候只有十三歲的我，第一次接觸了跑步這項運動。很快地，我愛上了，幾乎每天都要去跑。父親總對我說：「跑步要量力而為！跑得過量會使雙腳受傷的。」。每當他說這些話時，母親都會在旁附和。再者，父親根本沒有很多時間能陪我跑步。

「小心點。」到後來，母親只要看見我換上了運動服就知道我是準備去跑步。

「父親呢？」我問。

「他今天剛去應酬了，很累，已經在房間裡睡著了，你不用找他。」母親嘆氣說道。

我正要出門，卻瞧見母親又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包香煙，這一包香煙已經是這三天以來的第二包了。

「你就別再吸煙吧。」我好心勸說道。

「知道了，知道了。」母親總是這樣敷衍著我。

一次，我跑完步回家，正要洗澡，卻發現父母都在洗手間裡，原來馬桶堵塞了，父親正在處理，母親則一臉無助地在旁邊看著。半晌，馬桶處理好了，父親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腰，並呼了一口長長的氣，說：「如果我不在了，真不知道你們會怎麼辦。」

母親只是笑笑說：「呸，別說這種話。」

父親還未洗澡，經過我時我能嗅到殘留在他看上那令人討厭的煙酒味，這些氣味都是來自他的討厭的生意伙伴。當然，也有機會是來自母親的。

我把洗手間讓給父親先用了，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累。

對於我的舉動，父親瞇起雙眼地微笑著，比平時更和藹地對我說：「啊仔乖，將來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很好的人啊。」

我似懂非懂的笑了笑，點了點頭。

然而，事情發展得比我想象中更慒。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父親日間請了病假沒有上班，在家裡睡了一整天，晚上卻精神亦亦地叫我陪他跑步。

我當然是一口答應，因為上一次和父親跑步的日子已經遙遠得記不起來。我們在跑的時候一切都十分平常，我們甚至有講有笑。但是，父親卻在回家的時候，倒下了。

我帶著一身熱汗在救護車上陪著父親到醫院。還記得當時他的神情很痛苦，他的眼神彷佛在告訴我他正處於地獄一樣。

我和母親看著醫生，他平靜地告訴我們，父親患上了肺癌。

醫生也許已經跟無數位家屬說過相似的對話，因此能夠保持平靜；但我們不能，我們只是頭一回聽到，亦從來不希望有機會聽到這句說話。

母親在旁哭成淚人，頻頻拭淚，而我卻哭不出來，因為我的心中滿是憤怒。

我知道是誰造成這個局面的。

我一個箭步走出了醫院，在街上四處遊蕩。我滿腔怒氣，卻無處發洩。

我很想立即走到父親的那些客人所在的地方痛打他們一頓，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而我更加知道我不能打我的母親。

父親的病情一天一天地轉差，作為兒子的我就只能坐在一旁看著他受苦，一點痛楚也沒能替他分擔。終於，他離開了我和母親，到一個更遙遠的世界去了。

那時的母親戒煙了，但一切已經太遲，父親的墓碑早已立在我倆的心之間。

父親去世後，我仍然有跑步。我曾經一直在想，父親會不會就在天上某處看著我？他會不會就一直坐在月亮上監察著我？

如果我和母親的關係沒有破裂，後來的我是否就不會走上一條歪路呢？

現在的我已不再恨母親，因為我知道其實她根本沒做過甚麼。

只是，我變得憎恨自己罷了，憎恨自己並沒有好好珍惜你。

如今這份失掉的重量，能有甚麼來填補嗎？

3.
手指就停放在門鈴的正上方，但方柏仁沒有勇氣按下去。

「咔嚓！」門忽然有人打開，方柏仁和門後的啊俊四目交投，都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啊俊問。

「你去哪？」方柏仁問。

「找工作。」

這是方柏仁意料不到的答案，他頓了頓，然後微微一笑，說：「能待會再出去嗎？」

啊俊點點頭，已猜到他的來意，便揚手請方柏仁進內，兩人各自找了張椅子坐下。

「我現在開始認真戒毒了，也去找了戒毒所，遲些或許會在那裡住宿。」啊俊從雪櫃裡拿出了兩罐可樂，兩人各一。說話時他嘴含微笑，看似已經看清了現實，知道自己在做正確的事。

「是嗎？那就好了。」方柏仁釋然。

「你的校園生活開心嗎？」啊俊有點羨慕地望著方柏仁。

「你終於關心我這方面的事情了嗎？」方柏仁笑說。
   
「那你終於關心我的生活了嗎？」啊俊反問，眼神裡卻沒有一絲責備。
   
「對不起，我來得遲了。」

啊俊身子靠後，抬頭看著灰白的天花，眼眶裡淚水在打轉。兩人都沉默了良久，啊俊緩緩說：「對不起，我做錯了。」

片刻之間兩人自相識以來的經歷全都在腦海一一浮現。兩人在街上四處玩樂的畫面、在機鋪內互相切磋的畫面、像孩童在追趕的畫面、拿著啤酒徹夜談心的畫面……全部都是一些無比珍貴的回憶。

回憶如泉湧，感情如洪發，方柏仁再忍不住，跟著啊俊一同在四面牆內裡哭了出來。直至過了一陣子，兩人始發現兩個男孩子在這裡哭哭啼啼有點不好意思，情緒終於稍為平復下來。

方柏仁上一次哭的時候，好像已經是他父親去世的時候。

那段時間，他一直沒有在人前哭過出來。他以為自己不會哭，但卻在一次跑步中突然哭了，淚隨著汗水流下。他甚至再跑不下去，在緩跑俓中間停下，任由其他跑者在他身邊掠過。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是全世界最孤單的人。望向身邊，已經沒有人會和自己的步伐一致了。

之後的日子，他遇上了啊俊和啊基等人，並成為朋友。起初，啊俊不時都會請客汽水，使到方柏仁對他的好感很快就提高了不少。那時的啊俊就是個不拘小節、大情大性的人，對於剛失去至親，正處於情緒低谷的方柏仁來說是個很大的鼓舞。漸漸地，方柏仁跟著他們一同打機、逛街，與他們見面的時間比所有人都多。他們不但四處玩樂，更會互相傾訴、發洩情緒。一次啊基想追求一個女同學但失敗了，在公園裡哭得一片糊塗，就是靠著一眾朋友整個晚上通宵在旁安慰，又向他介紹其他女生、不斷說笑話，終於他才能走出陰影。

對於方柏仁來說，他們就像一個避風港，為心裡穿了個洞的他提供了一個能躲藏的地方。
   
跑步的腳停下了，改為在賽車遊戲機上踩著腳踏，操控著賽車在螢幕裡奔馳。在緩跑俓上消失的身影，方柏仁在機舖裡尋回，那就是啊俊。儘管在遊戲內兩人永遠是競爭對手，每次兩人踩下腳踏的時候，方柏仁都感覺到兩人的步伐是一致的。

只是，慢慢地，方柏仁發覺父親的身影竟開始與啊俊他們的身影重疊，彷佛方柏仁就在他們的身上尋求著父親的特徵。他甚至不知道，與啊俊等人相處時的快樂，到底是來自他們的好意和性格，還是只不過在借他們來填補自己已受創的心。

「你知道嗎？我的父母從不理會我死活的，有時候我會懷疑到底自己是否他們親生。」

「為甚麼？」方柏仁這才發現啊俊第一次談到他的家人。

「他們只會每個月丟下一疊錢，從來沒有多問過我一句。我去哪裡，做了些甚麼，他們根本沒有興趣。為甚麼？為甚麼？我完全想不出答案。」

方柏仁打量了一下整個房子，啊俊猜出了他的疑問：「這個家啊，他們很少回來的，他們主要在大陸有搞小生意，那裡也有租個房子，所以幾乎在那裡住下來了。」

啊俊頓了頓，倏地定睛望著方柏仁的臉，說：「在我發瘋的那天，你最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但我看到了你的表情，那個表情和你在上一次離開我們幾個朋友時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

方柏仁想了想，那一天的回憶再次記起來了。

在方柏仁夜青生活的後期，大家都仍然是閒時無聊便相約出來玩樂一番。怎料有一次不知是誰竟然帶了一包香煙來赴會。吸煙向來都是一些年輕人渴望嘗試而又不敢實行的事，差就只差在要有一個觸發點。當時啊俊第一個就上前說要試一試，而方柏仁則是第一個就上前擋住了他。

群組之中就只得方柏仁對吸煙一事有強烈的反感，而其他人則一直保持著一試無妨的心態。結果當然寡不敵眾，除了方柏仁以外所有人都吸了他們人生第一口煙，當中啊俊和另外兩位朋友更是上了癮，每逢聚會都會瞧見他們吸煙。每次瞧見他們吸煙，方柏仁就會想到父親去世時的模樣。他不願啊俊他們步自己父親後塵，終於有一次和啊俊吵起架來。

「怎樣了？吸煙有甚麼問題啊？你這個無膽鬼。你看！大家都玩得更開心了。」不知道是否吸煙的副作用，啊俊的語氣比平常輕浮。

「你清醒一點好嗎！眼下全都是幻覺來的！我不想看著你死！」方柏仁激動地喊著，脖子上的青筋都現形了。

當日兩人吵了很久，即使旁人如何勸說也無助降溫。再者，當時大家都很迷惘，因為方柏仁的說話有道理，但同時啊俊卻又明白他們當時人的感受。氣氛愈趨僵化，方柏仁一氣之下把啊俊推倒在地，一個煙灰缸也被碰跌在地上，破了，灰白的粉末灑滿一地。兩人以前即使吵架吵得再厲害，也從不動手，然而，今天方柏仁卻出了手。啊俊怒目盯著方柏仁，心中滿是氣憤和難過。另一邊廂方柏仁轉身離開，沒再把目光留在那個被推倒的好友身上。雖然沒說一句話，但他的表情相信當時在場的人都會印象深刻，因為誰人看著他，都會被他悲傷不絕的表情所吞噬。

而相似的表情，啊俊在自己發瘋的那天再次看見了。

「當時，我以為你會再一次離開我。在你第一次離開的時候，我的心不知為何感到無比的痛楚，一刻間就好像被人掏空了一樣。那是我從來未有過的感受。然後大家都四散了，我突然間剩下自己一個，我才知道，原來當時你們已經不單是我的朋友，而是可以稱得上是『家人』的人。可是我還是錯了，未曾真正擁有過家人的我以為失去了，再去找別個就行，但原來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家人，並不是你隨便就能遇得到的。」

啊俊聲淚俱下，在方柏仁面前毫不保留地把心中所思所想都說出來了。聽到啊俊的真情剖白，方柏仁亦把自己和父親的事以及之前離開的原因全都告訴了啊俊。

認識了兩年的時間，直到此刻兩人終於能彼此敞開心扉，真真正正成為了家人。

「為甚麼呢？明明現在我們倆又並不是在玩樂，為何我卻感覺比以前一起玩時的任何一刻都開心呢？」方柏仁傻笑地問。
   
「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再欺騙自己吧。」

第十一章 啊基

1.
「啊基乖，啊基乖，不要哭了！」

「哼！別把我當小孩子！」啊基一把奪過方柏仁手中的紙巾，並用一個不屑的眼神瞪著他。

啊基擦了擦他臉上的唯一一滴淚珠，續說：「你以為我還會像上次那般失態嗎？你太天真了！不過是一棵不值一提的小樹，旁邊尚有一整個森林給我慢慢發掘！」

方柏仁在旁笑得不能自已，同時亦慶幸這次啊基的追求行動失敗並不像上次一般受到重創，很快便能重拾心情。畢竟，一向啊基在他們一班朋友眼裡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開心果。

「來！排名表在哪裡，快快來人給我呈上！」啊基激動地喊話，方柏仁卻一時失措，因為排名表久未出場，其正本存放的位置亦早已忘記。為求搏得好友一笑及幫他重拾自信，方柏仁旋即打開了他那久未執拾的書包，把內裡的廢紙爛簿全都翻了開來一一檢查。

「找到了。」方柏仁鬆一口氣，拿出了一張霉爛的單行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人名。啊基一把就把名單搶了過去，逐一掃視上面的名字。難得找回這張歷史遺物，方柏仁也不住往名單上瞧去，順道在那堆名字之中找出一個名字——陳美欣。

哈！原來排在二十五位，其實也不差嘛！方柏仁嘴角揚起，腦裡又想起了陳美欣的臉。

「就她吧！」啊基的一聲大叫瞬間破壞了方柏仁的幻想。

方柏仁瞧過去，只見啊基的一根手指落在落在名單上排名十三的「陳家欣」三個字上。

「這回決定是她嗎？」方柏仁不驚也不喜，只因他已預料到啊基很快又會落敗而回。

「早在之前跟你去隔壁班找人時我就已經對她有印象了，精緻的外表，有點野心又不失矜持的氣質，我喜歡！」

說罷，啊基立刻就行動了。他站起來，闊步往課室門口走去，臉上掛著「信心十足」四個大字。方柏仁心知如此下去定必碰釘收場，不想他因為在情場的一時失意便便魯莽行事，失去了日後可能發展的對象！於是便走到他身旁勸阻他，但啊基對一切的苦口婆心都不為所動！

就在兩人剛走出課室之際，陳家欣湊巧在走廊上經過，把握機會的啊基便馬上對她喊了句：「嗨！」

陳家欣的確隨即回頭看過來了，但臉上卻是帶上奇異的目光，眉頭微皺，腳步沒有絲毫減速，就在啊基面前走過了。

啊基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彷佛沉到注洋的深處。他的臉容是死寂的，就像臉上的肌肉都全在一秒之間壞死了。

雖然是預計之中的結果，但方柏仁還是有點同情啊基的遭遇。

啊基躝跚地走回課室內，垂頭說：「我知道的，根本從來都沒有人願意關心我。」

「傻的！還有我嘛！」方柏仁大力拍著啊基的肩膀說。

「而且，我認識的啊基是會輕言放棄的人嗎？」

「對呢！都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撐過了！」啊基笑說，彷佛剛才死去的肌肉轉眼復活了。

「只要聽從我的異性相識大法，保證你成功……」

「都聽過很多次了，但不是都失敗了嗎……」

「那是因為你沒有跟著辦！」

兩人說著笑著，笑聲彷佛能一直在這個課室內縈繞，直至很久很久以後……

對不起，我只讀了第一章，不過太忙了，遲點一定回來繼續讀一下。

我覺得開頭敍事的方法很有心思，很有感覺，也似乎學到了一些東西。（我也想寫小說，不過都一直爛尾⋯⋯）

加油。

已正評。

多謝支持！想寫小說的話就盡情寫吧，不用擔心太多，即使最後能夠完成與否，至少曾經有幾個角色與你一同成長！

大家一齊努力！

推

多謝你！！

咁夜仲唔訓？

咁啱同個fd吹水吹夜左
但ching你仲夜過我

我住係紐約，當時係晏晝

原來係外國巴打

你話個故寫左大半，咁大約有幾多字呀？

我寫緊一個，不過寫得好慢，超過半年前開始寫，得萬二⋯⋯